写作是人人办得到的事
(资料图片)
我的爷爷叶圣陶先生曾经说:我当过教师也做过编辑,当编辑的年头比当教师长,如果别人问起我的职业,我就说是编辑。爷爷当教师的时候教的主要是语文,当编辑的时候为青少年编杂志、编书籍、编教科书,比较起来其中涉及语文知识方面的相对要多一些,因此无论是在做教师的时候,还是在做编辑的时候,无论是讲课,还是写文章,写作都是爷爷经常要提起的一个重要话题。最近北京出版社的“大家小书”系列,把爷爷一些有关谈写作的文章编成一集,书名定为《写作常谈》,我觉得这真的是再贴切不过了。
《写作常谈》,叶圣陶 著,北京出版社,2020年10月。
写作看起来是个挺大的题目。从古至今,有关写作的专著从来就不少。那些专著里,写作还是个让很多人都望而生畏的词儿,以为那是只有文人才能做的事儿,轻易不敢动笔。爷爷偏不把写作看成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的教学经验和编辑经验告诉他,在和同学,和老师,和编辑出版界同人说写作的时候,最先要打消的就是大家对写作的顾虑。爷爷说:“这是一道关,学习写作的人首先要打破它,打破它实在没有什么困难,因为它只是思想上的一个小疙瘩。咱们只要在思想上认清,小疙瘩就解除了,关就打破了。”至于怎么打破它,爷爷说:“习作的目的不在学习写文章,预备做文人。”因为,“无论什么人都生活在人群中间,随时有把意思情感发表出来的需要。发表可以用口,可以用笔,比较起来,用笔的效果更大。因此,人人都要学习用笔发表,人人都要习作”,而且,“写作并不是了不起的事,是人人办得到的事”。
都说爷爷是语文大家,这位语文大家在和大家谈写作的时候,却写了很多小文章,说的也大多是一些极平常的话。咱们不妨选一些文章的题目来看看。为了让大家放下包袱,他写了“写作是极平常的事”;为了教大家怎么开始动笔,他写了“写文章跟说话”“写话”“照着话写”“写加了工的话”;为的是让大家知道,写作无非就是把要说的话写下来。至于应该怎么写,他又告诉大家“写作要有中心”,在“拿起笔来之前”,要“想清楚后再写”。然后告诉大家怎么“开头和结尾”,怎么“安排句子”,文字要“准确·鲜明·生动”。在你按照他教的步骤把文章写好了后,他还要你“把稿子念几遍”,告诉你“修改是怎么回事”,和你说说“文章的修改”。上面提到的这些文章,只是爷爷和初学者谈写作中的几篇,少则几百字,多也不过千把字,他把道理和大家说得清清楚楚,把方法和大家讲得明明白白。只要照着去做,多多练习,相信就是从来没有写过文章的人,也会渐渐有了自信,慢慢地学会写作,而这些文章中所说的,就是这位语文大家一生都在做的事情:普及写作知识,提倡人人写作。
关于写作,爷爷写的当然不止我这里说的这些短文,在父亲叶至善先生编的《叶圣陶集》的文学评论卷里,就收录和集成了第九卷《论创作》《文艺丛谈》《时挂心间》,第十卷《揣摩集》《读后集》《文章例话》等。其实爷爷写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他写过《这样写作》,和外公夏丏尊先生一起合作过《文章讲话》《文化七十二讲》《文心》,这些书至今都被语文老师看作是经典的必读书。《文心》这本书是夏丏尊和叶圣陶两位老人家专门为中学生写的,他们用孩子乐于接受的形式,用三十二个故事述说了关于写作的基本知识,这种教授作文的方法在当年是一个创举,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一版再版,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突破它。我上面提到的这几本书,大多是爷爷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写的,如果哪位朋友在看了这本《写作常谈》之后,还想了解爷爷关于写作的更多论述,市场上应该还可以买得到,因为这些年来这些书没有断过档,一直有各出版社再版。
我出生在一个编辑家庭,爷爷做了七十三年的编辑,父亲做编辑也有六十一个年头。他们父子两个对编辑工作的热爱、执着和精益求精,称得上是为编辑的一生,编辑就是他们的生命。说来有些奇怪,生在编辑家庭,自己也是编辑,面对着每天都要接触的文字,我却满怀着敬畏。比如“写作”和“作品”这两个词儿,在我心里就有千斤重。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写作”是一件很庄严很郑重的事情,更不是随便一篇什么文字,都可以拿“作品”来冠名的。
叶圣陶
父辈至善、至美和至诚他们三兄妹,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和爷爷学习写作文,后来集结出版了《花萼》和《三叶》两本散文集。父亲在为这两本散文集写的序里,把他们的练习称为“习作”,把他们的书称为“作文本”,称为“集子”,却没有说过他们是在写作,也没有说过那些散文是他们的作品。看起来那个时候父亲就非常谨慎,在他看来,“写作”和“作品”这样的词儿,也不是可以随便用来冠以自己的文字的。尽管父亲在为别人编书之余,见缝插针地写过不少科普文章,出过几本散文集,写过四十几万字的爷爷的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其中的许多文字真的非常独到,有自己的风格,好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作品了,可是他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说过“我在写作”,或者“我的作品”这样的话。父亲的谦虚谨慎是发自内心的,这也深深地影响了我。
从小时候起,印在我脑子里的就是两个抹不去的背影:一个是爷爷,一个是父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论什么时候走进他们各自的书房,都会看到他们趴在自己的书桌前,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修改稿件或书写文字。爷爷和父亲房间里的书桌都面对着窗,阳光常常洒满书桌,暖暖的可人爱,以致爷爷晚年给《文汇报》写的一系列有关教育的随笔,起名就叫“晴窗随笔”。不同的是爷爷的书桌永远干净整齐,除了台灯,纸墨笔砚各就各位,伸手可得。在爷爷的面前,除了要处理的文章,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父亲的书桌永远乱七八糟,上面堆满了书籍和稿件,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他心里有数,你看着乱,可不能帮他收拾,一动他就找不到了,还会和你发脾气。有一点爷儿俩完全相同,那就是都太投入了,就像爷爷自己写的两句诗,“此际神完固,外物归冥邈”,意思是说,因为精神太集中,外界的事情离我已经很远很远了。尤其是到了晚年,爷爷的听力越来越差,我怕惊到他,只要有事,都会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轻声地招呼他。就是这样小心,有时候还是会吓到他,他惊愕地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神,总会让我愧疚不已。后来每次来到爷爷的房前,我都会收住脚步,探出身子看看,如果看到他在做事,就轻轻地退身出来,不去打扰他。我告诉自己:他在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