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余桂辉/烧熟的泥土香
烧熟的泥土香
作者:余桂辉
(资料图片)
对于一个漂泊城镇不久,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对家乡怀有特殊感情的人来说,那田地的呼吸、那山丘的思考、那森林的窃语、那泥土的芳香,是我永远忘不掉的。
在汨罗江的最上游,有一条支流叫木瓜河,流至木金乡上中村后,河床变得宽阔了,碧绿的江水像温柔的少女一样留恋两岸的美景,步伐越来越迟缓,把她所携带的泥沙馈赠给这里的河床。因这个缘故,一到雨季,这里两岸的农田就经常饱受水灾,作物经常歉收。
离不开土地的乡亲,穷则思变,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于是一个个砖瓦作坊,一座座泥瓦窑在这狭长的河谷两岸星罗棋布地建立起来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泥瓦匠,烧制烟砖青瓦成了生产队的副业,是集体经济的主要来源。
三股浓浓的如墨一样的黑烟成品字形从窑脑的脑侧滚滚冒出,上升到十几丈高后,然后合三为一,形成了一片乌黑的云,慢慢地向天空飘去。它们在天空飞呀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如墨的浓烟过后,瓦窑的烟窗里不时冒出零星的火花,烟的颜色也淡下去了。这时,只要是顺风,几里以外也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烧熟的泥土香味,那香味沁入你的心脾,深深的吸上一口,便觉得非常舒服。
在我的儿童时代,家乡的天空经常可以看到那样的黑云,经常可以闻到那种舒服的烧熟的泥土香味。
我家是泥瓦匠世家,曾祖父、祖父、伯父、父亲都是烧窑的高手。听祖父说,修建木瓜余家祠堂的砖瓦有三分之一是曾祖父烧制供应的。祖父的手艺远近闻名,烧砖烧瓦,炉火纯青。那时,有很多人拜他为师,学习做瓦做砖、打窑烧窑的手艺。祖父收了很多徒弟,向他们悉心传授技艺。我小的时候经常听祖父对他的徒弟讲打窑与烧窑的一些诀窍。我现在还依稀记得一些。
首先,砖瓦烧得好不好与窑打得好不好有很大关系,好的窑不走火(所谓走火就是向外漏气)又省柴,烧出来的砖瓦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合格。其次砖瓦烧得好不好与装窑好坏有很大关系。最后就是看火的本事了。要打好一座窑是很有讲究的,需要先计算窑的容积,然后选好地址,再动手挖窑洞,之后砌窑围和烟窗,最后是结顶。所谓装窑就是把砖瓦装进窑内,这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砖必须放置在瓦的下面,砖与砖之间间隔多少全凭装窑人的直觉判断,但就是这个细节决定窑火的畅通与否。所谓看火就是烧窑师傅在烧窑的时候亲自观察火候以决定火烧到什么程度为止。个中秘诀全凭烧窑师傅在脑里计算,向徒弟传授时总是耳提面命,口口相传,并没有文字相授。
一般人问祖父烧窑的秘诀时,祖父总是笑着说:“烧窑前多敬窑神,窑神就会保佑你烧出好砖好瓦。”也许那真的是祖父烧窑的秘诀,每次烧窑之前,我就亲眼看见他总要杀一只公鸡,把血洒在窑脑上,烧几片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大概这一秘诀父亲早已心领神会了,父亲对我说:“那就是祭窑神,祭了窑神,烧窑就会顺利,就会烧出好转好瓦。”但我那时对所谓窑神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听父亲这么一说,只是对那座不知烧了多少砖瓦的老窑怀了敬畏之心,然而对窑神的认识总是模模糊糊的,直到那个冬天的晚上,窑神在我心里才有了深刻的印象。
寒冷的冬天是烧窑的好时候,全家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去帮忙。我最喜欢晚上坐在窑门口的柴堆上看熊熊燃烧的烈火,那烈火呼呼作响,一个劲儿地往窑膛里直窜,就像无数条火龙喷射火舌一样。看着那好像永不停息的火舌便觉得烧窑是非常有趣的事,于是我就不自觉地去帮父亲添柴,添了几块柴,熊熊的火焰煏得我面红耳赤。父亲、伯父、堂兄堂弟都笑我成了关公,我只好败下阵来,躺在柴堆上打瞌睡。
半夜时分,祖父来察看窑火了,见我在打瞌睡,推醒我说:“莫困,莫困,听我讲故事。”听说讲故事,我们兄弟几个都围在祖父的身边。
祖父说:从前有两兄弟,一个叫丁三,一个叫丁四。一个寒冷的晚上,丁三、丁四正在烧窑,忽然来了一个外地人。那人说自己是在外做小生意的,因为夜深了,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想在窑门口暖暖身子,暂且过一夜。丁三、丁四同意了,那人就躺在窑门口的柴堆上烤火取暖,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丁三、丁四见那生意人的褡裢鼓鼓的,顿起贪心,他们从柴堆里抽出一根硬树棍对准生意人的头上打去,可怜那生意人来不及哼一声,就被丁三、丁四一顿乱棍打死了。丁三、丁四打开那生意人的褡裢,里面有几十两银子,他们两个平分了,然后将那生意人的尸体丢进熊熊燃烧的窑膛里。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过了几天,出窑的时候,人们发现了一只银色的小盆子,于是盛上水,水中立刻出现一个人头,发出哀戚的声音:“冤枉啊,冤枉!”奇怪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县太爷听说这件事后,公开审理这一奇案,水盆中的人头一问一答。县太爷叫捕快拘来丁三、丁四一审,冤情果然属实。最后,县太爷判丁三、丁四千刀万剐,又判那冤死的生意人为窑神,责令窑主师傅每天香火供奉银盆,烧窑时必须用三牲祭祀……
听完这个故事,我才明白祖父每次烧窑时为何总是要杀一只公鸡祭祀窑神,而且对眼前这座熊熊燃烧的老窑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之情。
可惜的是,随着形势的发展,不准私人烧制砖瓦了。我家那座老窑被永远冷落了,废弃了,窑坑里积满了水,窑门也坍塌了。但我每次经过那座老窑时,总对它怀有敬畏之心。几年以后,村上修公路时,将它挖掉了。
后来,生产队可以集体经营烧制砖瓦,于是我父亲的手艺又可以发挥作用了。他到本村或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去做砖瓦、造窑烧窑,赚回来的钱,可以到生产队领取我们一家六口人一年的粮食,还可以供一家人其他生活开支。
父亲一个月没有回家了,母亲说:“家里没盐了,去找你父亲想想办法吧。”
父亲在邻村一个叫林家边的生产队做泥瓦活,离家有十几里路,我曾经跟父亲去过一次,这一次虽然是单独行走,但因为是熟路,所以很快就到了父亲干活的地方。
这一次,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父亲是怎样把一堆熟泥变成一块块泥瓦坯的。
父亲拿一把带细钢丝的木弓,把一堆经过耕牛踩熟的陶泥切割成一个个方块,然后弯下身子双手抓起泥块,抱在胸前,快走几步,将泥块用力摔在事先撒满细沙的平坦的地面上。过不了多久,地上形成了一个方形泥堆,父亲站在泥堆上用脚把凹凸不平的泥堆一脚一脚踩平,使那些一块块的泥形成一个整体。接着,父亲把细钢丝拉直,用钉子将钢丝固定在地上,构成一个长一丈,宽一尺的长方形。再接着,父亲又用那把带细钢丝的木弓从那方形泥堆上切下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泥,双手抓着那些泥块用力垒在那用细钢丝构成的长方形上面。一会儿,一堵一丈多长,高一点五米左右的泥墙就出现在你眼前。
看着高大的父亲把那一块块几十斤重的黄色熟泥巴时而垒成一个方堆,时而砌成一堵泥墙,我只觉得好玩,以为那和我们小孩子玩泥巴一样轻松。
父亲干完这些重活之后,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他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喝一碗茶,叭几斗水烟。趁父亲休息时,我将母亲的意思告诉了父亲,父亲说:“叫你娘省点,赚钱难啊——你吃了中饭再回去吧。”
父亲一边说,一边接着又开始干活。只见他拉起泥墙底部钢丝的一端,那钢丝立刻嵌进泥墙,如同快刀切豆腐一样,钢丝所到之处,泥块纷纷倒下,几分钟的功夫,泥墙的四面立刻变得平平整整了。父亲又拿起一把像尺子一样的带钢丝的弓弦刀,手握弓弦刀的两端,站在泥墙的一侧,将弓弦刀紧贴泥墙的顶面,用力向后拉扯,拉完之后,揭起那层被拉开的薄薄的泥片,这时,泥墙顶面也变得平平整整了。
至此,做瓦的工作才可以正式开始。父亲拿来一只用细钢丝窜起细杉木条做成的可以卷曲的一尺来高的带手柄的瓦桶,扣在一个可以转动的木制的可以转动的车盘之上,又用那把中间带小钉子的钢丝弓弦刀贴在泥墙顶面上,手握弓弦刀两端,向后用力平直地拉扯,于是泥墙顶面立刻形成了两块宽五寸,厚一厘米左右的薄薄的泥条块,又握住早已钉在泥墙中段的那根细麻绳子,用力向下一拉,于是两块一丈长的泥条块就变成了四块五尺长的泥条块。父亲像拉面师傅拉面条一样,双手托住泥条块的两端,迅速将泥条块包裹在瓦桶上面,紧接着,他左手掌紧贴瓦桶的内壁,暗暗用力转动车盘,右手紧握一个带手把的木掌,在盆子里蘸一点水,然后熟练地在包裹着泥块的瓦桶上面上下左右不停地涂抹,就像写字一样,横、竖、撇、捺、点,清清简简,利利索索。一会儿,父亲提着瓦桶,弯下腰,轻轻地将瓦桶放在细沙地上,收拢木质瓦桶,一只由四片泥瓦构成的圆形泥桶立刻站在你面前。父亲又小心翼翼地从泥桶的内壁揭起用大布制成的桶衣,套在可以随意收拢、撑开、合拢的木质瓦桶上,再继续做第二只泥桶……
天气好的话,过了几个钟头就可以收瓦了。所谓收瓦,就是将那立在地上的半干半硬的泥桶整理成瓦坯。这是一项非常有趣的工作,十指轻轻地夹住泥桶的内外壁,轻轻的一拉一折,四块泥瓦就合在一起了。看着父亲轻松自如地收瓦,我也试着去收瓦,居然做成功了,父亲的徒弟和其他师傅都夸我聪明,我越发做得有劲了……
太阳西沉了,我也该回家了,父亲用满是泥巴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五元皱巴巴的钱,对我说:“伢啧,好好读书吧,这些泥巴活不是你干的啊……”
1984年的夏天,我家决定做五间泥房子,因没钱买瓦,父亲决定自己动手烧制,于是父亲和弟弟苦干一个月建成了一座能烧制两万多片瓦的小型瓦窑。之后,烧了两窑炉火纯青的砖瓦,以后这窑就一直闲置着,父亲从此再也没干过泥瓦活了。这座瓦窑是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件得意之作,一直保存到2020年我弟弟做房子时才挖掉。从1984年到2020年,每次回老家,我总要去看看这座瓦窑,总想闻闻那种烧熟的泥土芳香。
如今,家乡农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灰瓦泥砖房子早已被碧瓦彩砖房子所取代,琉璃彩色瓦早已取代了父亲做了一辈子的手工泥瓦。
但那烧熟的泥土香味是我永远难忘的最好闻的香味!
作者简介
余桂辉,平江县职业技术学校高级语文教师,文学写作爱好者。曾有多篇文章发表在《岳阳晚报》《平江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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