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讯息:伍尔芙的细致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
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到灯塔去》,篇幅不大,人物不多,属小说类,但里面没有小说中常见的大起大落,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曲折情节;书中说的,都是些寻常、普通的事情,实为儿女情长,还相当繁琐细碎;可读完后,想到的,是使命。
【资料图】
能把日常生活、日常情景、岁月的日常流逝,用清泉般的明澈文字,洗尽尘沙,透出永恒,非有一种使命感催促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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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应该说,有人来到这个世间,正是带着使命的。
这些人,好像是专门为了某件事情而来,某件总是追着他们、让他们一生梦牵魂绕的事情。对他们而言,食尽人间烟火,就是为探明某些事理;任何牵挂,任何诱惑,都无法让他们从心上抹去,从手中放下这件事情。他们一准是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声,唤起了内心无名的悸动;非要把人、把世界、把人同世界之间的究竟,说出个来龙去脉。
造物神也偏爱他们,给了他们天分,又给了他们发挥这一天分恰好所需的心灵磨难;给了他们灵性,也给了他们守住这灵性的执著。让他们用自己或长,或短,或曲折跌宕,或平静无奇的一生作背景,写下一本本传神、传世的书,点拨着后人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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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亚·伍尔芙一定知道,她自己身上就负有这一使命。或者说,造物神一定选中了这位女子。她父亲是知名的文论家,造诣颇深。她从小就接受熏陶,在父亲书房博览群书。可母亲却早早地离世,让她在小时候,就体会到亲人离丧带来的人生无常,年少的内心过早承受命运的严峻,变得异常敏感。
长大后,她的家中,汇集了一群谈吐不凡、文思动人的才子。这些人常在伍尔芙家聚会,高谈阔论,一谈就到深夜。他们中有画家、小说家、理论家、诗人,其中大名鼎鼎的有福斯特、凯恩斯、艾略特,还有罗素,人称“布卢姆斯伯里圈子”,在文学史上,传为佳话。
她的身边,更有一位体贴入微的丈夫伦纳德。情绪低落时,给她鼓励;作品完成后,做她的第一个读者。起初,她不大自信,不知自己的作品寄出后,能否采用;更无法鼓起勇气面对退稿。于是,伦纳德买来打印机和排字机,决定两人练习排字印刷,自办了“霍加斯出版社”,出版伍尔芙的作品。这家夫妻经营的出版社办得很是红火,出版的作品中,有曼斯菲尔德、艾略特、劳伦斯、弗洛伊德等人的作品。
从开始,伍尔芙瞄上的就是前贤的经典杰作。可她又觉得,先人所用的手法,似乎已不够用了,要跻身这些大师的行列,就要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也许是天赋使然,她试笔不久,就找到了,并在1927年出版的《到灯塔去》中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独特风格:用散文的语言写小说,用诗的意会驾驭散文的语言。在充满诗意的语言中,在对深层意识的探索中,最了不起的,是她的细心。
好了,小说这个文学形式,经一代代巨匠精雕细凿后,自伍尔芙这位才女出道,便大为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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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灯塔去》中有一幕讲夜色降临,她写成这样:
所有的灯盏都熄了,月亮沉下去,细雨轻敲着屋顶,巨大的夜潮涌了上来,好像一切都将淹没在这夜的大潮中。黑暗从门孔,从窗缝渗了进来,无声飘过窗帘,潜入卧室。这边,淹没了陶罐和花盆;那边,吞掉了花瓶中的红黄花朵……
瞧,夜晚在她笔下,不作故事的背景,不作情节的过渡,也不作氛围、情绪的烘托;这夜晚本身,就是人对日常的点滴感受,对命运的掂量,对人与人、人与命运的种种交错复杂的体悟、这个大故事的一部分。对于这暗夜作何象征,评论家们各有所见,一说是象征黑暗的势力,一说是象征大自然对生命的摧毁,还有说是象征人对命运的无可奈何;点评得十分热闹。
不过,先把象征放在一边,单说从门孔、窗缝这等细微的地方看到夜的丝丝渗入,就非得有一种冷静旁观生活,内心又极为敏锐的感触,方能如此精细。在暗夜漫天涌来时,还能看得如此详尽,又得有何等的从容,一种深知宿命,又不畏宿命的从容。
其实,可以暂且不理会评论家关于象征、结构、流派、时序交错等技巧方面的分析,也不必去纠缠书中人物性格起因和行为后果,情节的发展和结局,只要静下来,如作者一样,把身外之物,把尘世纷扰一概挡在窗外,潜心读下去。只当是在一个寻常的夏季傍晚,悄悄走进一个海边人家,在这家人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凝神静气,看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再贴近些,看他们喜怒哀乐后面最细微的情感纹路,最微小的心绪波动。兴许,从中能感到超越时空、人所共有的通性,某种可称作永恒的东西。
同时,品味伍尔芙用流畅的文笔,把人转瞬即逝的想法和深藏在意识底处的念头,这些几乎难于形之于笔墨的、人的至细至微的心绪波动,转成诗意的贴切比拟,使之跃然纸上。
《到灯塔去》,[英]弗吉尼亚·伍尔芙著,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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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灯塔去》这部小说,人物只三五个人: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先生、小儿子詹姆斯、画家莉莉等。背景用一句话便可概括:夏天,拉姆齐一家携朋友到海边度假。情节更是简单:小儿子詹姆斯缠着爸爸乘船出海,去看岛上的灯塔。父亲严厉而又刻板,生硬地告诉詹姆斯明天天气不好,去不了,一下子打破了詹姆斯多少天来一直鼓着的期盼,让儿子满心忿忿。
于是,引出了拉姆齐夫人。
“行,当然行,如果明天天气好的话。”她说,“不过,你得像小鸟那样早点起床。”
小说开篇,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就是拉姆齐夫人对儿子这样说。既是对丈夫不近人情的委婉责备,也是对无端受屈的儿子的安抚。
第三节开始,母亲又对儿子说:“‘也许,明天天气会好的。’她边说,边摸着他的头发。”
到第五节开头,仍是母亲对儿子说:“‘即便明天天气不好,也还有机会。’”
弗吉尼亚用这么多篇幅,巧布安排,让母亲一遍遍换着口吻安慰小儿子,不让他失望。书中后来出现了这样一个情景,写拉姆齐夫人给儿子讲故事,哄他睡觉,更具匠心:
故事已经读到结尾,但她的声音没有出现一点点变化。她把书合上,看着儿子的眼睛,就好像自己编出来似的,补上了故事的最后一句:“他们在那里,一直生活到现在。”
“故事讲完了。”她说。她在他眼里看到,对故事的兴致消失了,另有事情出现了。一些好玩、朦胧,像光的反射一样的事情,马上让他睁大了眼睛,显出惊叹。她转过身,眺望海湾,远处,确确实实,先看到两条短的光束,接着是一条长长的光束跨过海浪,灯塔亮了。
很快,他就会问,“我们明天去看灯塔吗?”她只好说,“不行,我们不去,爸爸说不去。”幸好,米尔芙这时进来唤他去睡,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但他给抱走时还不时回过头来。她肯定他是在想,我们明天不去看灯塔了。她觉得,这件事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却原来,拉姆齐夫人想到了这么远。她的一个神色、一句安慰、一个声调,细致至微,而又深远广博。真好,作者为小詹姆斯塑造了这样一位母亲,为读者呈现了这样一位女性。这里,伍尔芙是说,有这样的母亲在,人,就不至于没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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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芙在评简·奥斯汀的《爱玛》时写道:“书中有个情景——艾玛说,‘我来和你跳舞。’这句话本身并无风采,也不激昂,词句也不漂亮撼人,但却超越书中其它部分,托起了全书的分量。”
如果说,《到灯塔去》一书中,有哪句话也能托起全书的分量,那就是拉姆齐夫人安慰小儿子詹姆斯的这句话,“即便明天天气不好,也还有机会。”这句话,平平常常,但其中含着一种让孩子心花怒放的寄托。细细想来,孩子们,不都是伴着这样的寄托长大的?长大后,不也是靠着这种寄托,历经生活?
全书从始至终,伍尔芙就是用这样琐碎的细节,竖起一座灯塔,让拉姆齐夫人在生活的纷乱烦恼中,发出和谐安宁之光,给身边的人,以生活的敞亮。
拉姆齐夫人长得很美,可她从不炫耀;她很聪慧,但不自负。她清楚,时光流逝,使人成长变化,给情感带来变数,给初时的希望带来幻灭,更给生命带来死亡。然而,她迎着这一切,如同从容面对暗夜大潮一样,维系家庭,照看子女,鼓励丈夫,关心朋友,让生活井然有序。
家里好像到处都有她的存在,到处都见到她的影响。她就像一个无形的中心,有她在,时光就出现了快慢有度的节奏,客厅里就有了温馨,孩子们就有了依托,拉姆齐先生在暴躁、烦闷后,就有了安静的港湾。
在人们眼里,这是个完美的家庭,男女主人,是那么的契合。不过,伍尔芙用细心叙述告诉人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很幽深,很广大,很细密;人之间,要达到完全、准确的交流,其实很难;许多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所以,写到拉姆齐夫人同拉姆齐先生间的感情交错,期许和失落的交织,岁月磨合后形成的默契,正是伍尔芙最拿手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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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从旁观者角度看是这样:
拉姆齐先生走过来,但詹姆斯没有抬头。詹姆斯恨他,恨他打扰了他和妈妈之间的融洽亲情。他直盯着书上的字,想把他弄走。可是,什么也弄不走他。他就站在那儿。他需要人同情。
拉姆齐夫人怀中揽着儿子,很随意地坐着。这时,她正了正身子,好像是要使出劲来,立即给屋里注入活力。她好像同时活跃起来,兴奋起来,所有的活力都化作动能,发出光,产生热(虽然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拿起编织的长袜)。就在这甘美丰润的生命之泉中,浸润着男人那要命的枯乏,像干涩的铁器,荒芜匮贫。他需要人同情。
他要人同情他,要人说他天资聪慧。要得到温暖和呵护,要所有房间都充满生活。而她,信心十足,不卑不亢,飞舞着手里的针线,造就了客厅、厨房,让家中熠熠生辉。
从拉姆齐先生的角度看是这样:
他转过身,看到了她。呵!她真可爱,比他想到的还可爱。但他不能跟她讲话。他不能打扰她。他特别想跟她讲话,因为小儿子已经走了,终于只有她一人了。但是他决定了,不行,不能打扰她。她一身纯美,透着伤感,同他若即若离。他就这样让她去,从她身边经过,但一语未发,虽然他心中隐隐作痛的是,她显得这么疏远。让他无法接近她,也无法帮助她。要是她恰在此时,没有很随意地做出他绝不会去求她做的什么,招呼一声,把绿围巾从镜框上拿下,走近他身边,他会再一次一声不响,从她身边走过。不过,她知道,他是想保护她。
在拉姆齐夫人的心思中,则是这样:
她觉得他还在看着她。但是他的眼神变了。他是想要什么东西——想要她一直很难给予的东西,想要她说她爱他。不行,她说不出口。他发现,他自己说比她说要容易得多。他可以说些什么——可她从来就不能说。所以很自然,从来都是他把事情说出来,然后,出于某种原因,他会忽然在意起这件事,并责怪她。他说她没有爱心;她从未说过她爱他。其实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只是因为她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他衣服上没有过碎屑吗?她什么也不能替他做吗?她站起身,手里拿着咖啡色的袜子,站到窗前,一半是为了转过身去,一半是因为她记起来,夜色下的海,常常很美。但是,她知道,她转身时,他的头也转了过来。他在看她。她知道,他正在想,你比什么时候都漂亮。她也觉得自己真的漂亮。你能不能就跟我说一次,你爱我?他在这样想,他有些昂奋,是因为灯塔的缘故,是因为书的缘故,而且是一天已经结束,他俩因为去灯塔还吵了起来。可是她不行,她说不出口。这时,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可她不声不响地转过身,手里拿着袜子,也看着他。就这样看着,她笑了。虽然她一个字也没有说,但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她爱他。她笑着看出窗外,说(同时想,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了这种幸福):“好了,你说得对,明天不会晴天。你们去不成了。”
是她通情理,讲分寸,这个寻常人家的一天,恬静地结束了。小说的第一部分,也就此结束。这一部分题为“窗口”,是从黄昏时分窗口前人们来来去去开始,到入夜后,拉姆齐夫人在窗口远眺灯塔,同丈夫和解结束。这是全书最重要的部分,一个微笑、一个转身、一只袜子都有故事。伍尔芙用这样的日常物件、日常言谈,打开了一个广袤的宇宙。
写小说,但又不循守前人的章法,而是任着书中人物的意识流动,伍尔芙堪称是艺高人胆大。外面世界纵然有高山大河,有沧海桑田般的巨变,但在万千微尘中,也同样不乏精彩的故事。念头的一闪一逝,手足的一举一投,都有缘由,绝非信手堆在一起,而是经作者的梳理编排,顺畅得如诗如梦。
《到灯塔去》英文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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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第二部分“岁月流逝”,承上启下,跨度很大,本身就是一首时光流动的诗。
到书的第三部分“灯塔”,也是最后部分,时隔多年后,拉姆齐一家和朋友,重回海边这座房子。此时,拉姆齐夫人已经故去。物是人非,受夫人影响最深、对夫人最敬重的画家莉莉,在屋里到处寻找夫人的影子,追忆她的音容笑貌;情至深处,禁不住呼出声来:“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读来令人动容。
最动情的,应该是作者本人。当年,母亲去世,让年少的伍尔芙心痛万分,过后大病一场,并从此落下病根。《到灯塔去》的构思写作,该是她绵长追思的一次表达,是她用文字在心中呼唤自己的母亲。所以,书中蒙着一层感伤,像海上若隐若现的薄雾。
结尾时,拉姆齐先生带子女登上了灯塔小岛。此时登岛,已全无当时的兴致,却也是对家中故人的告慰。画家莉莉在追忆拉姆齐夫人的思索中,顿然有所感受,觉得同夫人有了心灵的沟通,于是,挥笔画成了多年来尚未完成的画作。因为她找到了画中点睛之笔的位置,她终于领会了拉姆齐夫人恰似古希腊悲剧精神般的生命感悟:岁月的消磨中,自有生命的传承;命运的无常中,常有人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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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芙如此刚柔并蓄,在日常琐碎生活的流逝中得此生命感悟,应同她了解古希腊人的生活,欣赏古希腊的戏剧不无关系。对于古希腊戏剧,伍尔芙有着精辟论述。大概,这也是她既能写细密小说,又能撰豪放雄文的原因。在《我们不懂希腊文》这篇文字中,伍尔芙一转细腻的文笔,雄辩地论述古希腊戏剧文学。
先细说南欧风情。那里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人们活动大多在室外,因而善谈,爽快,激情充沛。希腊戏剧便是在露天剧场,面向众多这样的观众,所以要鲜明,要简练,才能吸引人;演员要靠全身的投入,靠肢体的舞动,才能感染人。最后,文章结尾时,伍尔芙论述古希腊人的生命感悟,走笔遒劲,大气如虹:
有大海的涛声在耳畔萦回,有青藤、草地、小溪在四周环绕,他们比我们更了解命运的无常。在生活的深处,自有一种悲凉,而他们则丝毫不想躲避。他们完全知晓自己在命运笼罩下身处何处,但却不错过生活的每一丝颤动,每一束阳光;他们就这样经风历雨。当我们厌倦世道混沌、模糊、混乱,厌倦基督世界及其说教,厌倦这个时代的时候,正是希腊人,给我们希望,给我们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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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41年,伦敦正遭受狂轰滥炸。整个城市,但见满目疮痍。伍尔芙真的厌倦了。她厌倦了那个时代,厌倦了战争,及战争带来的死亡和毁灭,厌倦了越来越严重的疾病困扰。
一日,午饭时分,她最后一次拿起笔,写道:
我肯定会再度发病。我觉得,这回我们不可能再次撑过这样可怕的情形了。而且,这一次,我也不会痊愈。耳朵里又听到了古怪的声音,精力根本无法集中。所以,我要去找最好的解脱办法……
我觉得,世上再没有人像我俩,曾有过这样幸福的时光。
到了最后,她还是这么细心,为的是不拖累丈夫。
丈夫伦纳德回家后,在桌上发现了这封短信。他立即冲出屋子,四处寻索。不久,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小河边,找到了她常用的手杖。
那是1941年3月28日。59岁的伍尔芙,不辱使命,为世人留下了这么好的文字。
李伯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