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资讯】“造船是他的梦,做书,是我的梦”
题图:太平公主号,以杉木、樟树、相思树制造
那是2019年的事了,虽然只过去了短短三年,却已经成了遥远的昨日——那一天阳光灿烂,我怀抱着“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可以试试”的心情,去洱海边上,生久村,许路和乔阳家的小院子,听他们讲故事,看看他们的故事,能不能变成一本书。
“造船是他的梦,做书,是我的梦”
【资料图】
文 | 涂涂
01
缘起
是许路约我来的,两天前,我刚刚认识他。他说他夫人乔阳,写了一些关于白马雪山和梅里雪山的文字,有学术价值,应该值得变成一本书——但一堆文字怎样才能成为一本书,他们不知道,“你是做书的,帮我们出出主意吧”。
我对雪山感兴趣,也曾经看过“行李”公号对乔阳的专访,那篇对话的题目叫“边地记”,边地,是一个可以重新出发的地方,正合我的口味。所以那天,我是带着对雪山的强烈期待去的,结果乔阳张口就说,“许路做的事情才了不起,他造了一条船,明朝的船,去了太平洋。”于是那天,我在他们家待了八个小时。
上午听乔阳讲雪山,讲她如何在藏区的一个小村庄度过了一段桃花源一般的时光,而那个村庄她再也找不到;讲她在梅里雪山开“季候鸟”客栈,可以神秘又清楚地感知到“今天会不会下雪,游客能不能看见雪峰”;讲一株绿绒蒿,惊心动魄的美。她讲,许路在旁边一边泡茶,一边补充细节。
中午乔阳去做饭了,许路就开始讲大海和船的故事,讲“实验考古学”,就是要把古代文献的记录在今天复原,看看能不能证明古代的记录,比如一条古帆船,能不能真的航渡太平洋;他还讲了一条叫做“金华兴”号的传统中式帆船,“这是最后一条还在捕鱼的传统中国帆船,我们陪着它走完了最后的道路,希望最终把它送到了博物馆,它值得被记住”;当然,他还讲了自己造船的过程,如何从汉堡的图书馆得到一份关键的文献,如何和老工匠们一起,推敲明朝的造船则例。
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
下午他接着讲,乔阳给他补充细节。我记忆最深的,是有一位菲律宾船长说,许路你造了那么多年的船,但你还不是水手,跟着我出海吧,我教你成为一名水手——于是在几十天的海上航程里,许路从一个光着膀子都会害羞的人,变成了可以和同伴们一起挂在船舷上,对着大海拉屎的家伙,一名“水手”。
那一天我激动万分,晚上就在编辑群里留言,说我遇到了两个奇妙的作者,我一定要做他们两个人的书,哪怕当时两本书,都还一个字都没有。
乔阳的书写得很快,三个月就交稿了(她没有收录许路说的有学术价值的那些文字,而是重新写了一本),第二年出版,就是那本《在雪山和雪山之间》。这本书当年被南方都市报评为“年度十大好书”,也在国内的自然文学领域引起了一次震撼般的反响,刘华杰老师甚至说,“此后,我不敢再贸然低评中国的自然写作了”。
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可以预料到的,我在拿到乔阳书稿的第一个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天才”。不仅仅是语言,还有她对植物的准确理解,还有她对雪山强烈的精神共鸣,我甚至觉得,不是她写了这本书,而是雪山通过她的笔,把这本书呈现了出来。一句话,乔阳是属于雪山的。
02
造一艘古代的船,去往世界
那么许路,就是属于大海的了。但和乔阳的属于雪山不同,许路的大海,必须是一条道路,而这条路上,必须有一条船。他自己的船,可以让他去往任何地方的船。自由的船。乔阳的书是《在雪山和雪山之间》,雪山之间是可以安住的。许路的书是《造舟记》,有了这条船,他就可以出发了。
天气晴朗,四平八稳,摄于2018年,在西太平洋上值班掌舵,菲律宾Balangay传统木帆船,一种阿拉伯Dhow单桅帆船
许路是福建人,在海边长大。爱大海,爱船,天经地义。但不那么天经地义的是,他一直想知道,一条船究竟可以抵达多么遥远的远方,又可以抵达多么遥远的人心。为什么要造一条明朝的古帆船呢?“你现在可以很轻易地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唉,那时候是这样的,现在也并不轻易了),坐船,坐飞机,都可以。
但你去了,却并不一定就到了,真的抵达一个地方,需要你是你才行。我就想,如果我造了一条明朝的,中国的船,那么到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被作为一个‘人’,被欢迎,被接纳。这条船,就会是我。”
这就是最初的动机。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乐府的很多作者,无论是乔阳和许路,还是《六》的作者上条辽太郎,《内向游戏》的作者愚公子,《登山物语》的作者郭净……他们会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很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经受过一次放逐,或自我放逐,而在放逐之后,他们找到了一条回家的路。乔阳是四川乐山人,去往雪山,当然是一次放逐;许路年轻的时候去澳大利亚,似乎也是一次自我放逐;辽太郎在世界各地做嬉皮,就更不用说了。
年轻的时候,人总是梦想着离开,离开很容易,但离开之后的建设,太难太难。乔阳在雪山研究民族植物学,辽太郎在大理研究自然农法,许路把自己关在书斋里面六年,研究古中国的造船技术,都是无意之间的自我建设——只有这种建设工作完成了,道路才可能真正浮现。
今年我签了宁远的小说《米莲分》,这是她的第一部小说,写得真好。前些天,宁远跟我说,能不能把笔名改成“宁不远”。当然能,“远”是指向离开,“不远”是指向回来,远和不远,都是人生某一个时刻的真实声音,这样的声音,必须听从。
回到许路的故事,从决定要造一条船,到造出“太平公主号”,这条古中国的船,用了八年。前面六年,他是研究者,从博物馆到图书馆,从文献到文献,从中国的高校到世界性的海洋学术会议,他像是一个学术界的闯入者,却凭一己之力,重构了中国海洋史的部分叙事;后面两年,许路则成了一名工匠,一个组织者,当技术问题在纸面上解决之后,把它变成现实,需要钱,更需要每一位具体的工匠的热情和创造。
说到底,大海并不需要一条古代的船,需要这条船的,是包括许路在内的我们,我们需要这条船来告诉我们,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郑和下西洋的故事,却并非所有人都知道,明朝皇帝为了实现闭关锁国,把郑和宝船的技术资料付之一炬。所以,复现郑和的船,在后世已无可能,许路造出来的中国式帆船,依据的是明朝末年的小号赶缯战船。
许路想驾着这艘没有动力的传统帆船,跨越大洋,去证明,中国人也曾经有“面朝大海”的梦想,也曾经拥有,实现这一梦想的技术和路径。
试航中的1号船(摄影:乔阳)
船造出来了。对个人而言,15.8米长的“太平公主号”称得上庞然大物,但在明清战船的记录里,小号赶缯船是最小的外海战船,而面朝大海,这艘船确实也只是一个小不点。现在,这个小不点要出发了,但是造船的人,许路,却无法上路。
太平公主号,以杉木、樟树、相思树制造。总长15.5米,船宽4.56米,排水量30吨,共有13间船舱。(图源网络)
这是故事的另一面。每个人都可以有某种奇怪的梦想,许路想造一条古代中国船,也无非是这奇怪的梦想之一。并非所有人都会把自己的奇怪梦想变为现实,因为一旦践行,投入的就是整个人生,包括无尽的精力,无尽的钱财。简单来说,“太平公主号”造出来之后,许路就没钱了,“驾着自己造的船去往世界,并被世界接纳”,这个梦想很好,但没有钱,它就实现不了。
除此之外,一条由个人造出来的船,如何获得下水和远洋的法律资格,也是一种困境,毕竟,如今早已不是明朝。
“太平公主号”是作为“一艘有自航能力的出口工艺品”下水出发的,船由一家台湾公司买下,从厦门下水,跨越海峡,绕宝岛半周,然后,驶向茫茫太平洋。许路没有上这条船,他造了船,但船不再属于他。这趟远航,似乎也就不再纯粹。如果他作为水手出发了,故事会变得不一样吗?我不知道。
03
我们各有成败,
但梦,总归是在这世间,
留下了一点点痕迹
那个下午,听许路讲述这些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遗憾和不甘。“太平公主号”后来抵达了旧金山,再绕到夏威夷,驶返台湾。使命完成之际,“太平公主号”在抵港前的那个夜晚,撞上了一艘油轮,化为大海中的碎片。“好像是天命一般”,许路和乔阳,都这么说。
《造舟记》的故事,到此为止。但许路的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止。他后来存了一点钱,造了一条更小的帆船“南台II号”,只有6米,他准备驾着这艘船自己出海。但这艘船刚一出发,就遇到了风暴,沉了。所幸他自己被救了起来——是的,在造船出海这些年里,他经历过很多次生死瞬间,既然选择了大海,就只能交付。
航行中的南台II号
南台II号
造一艘古代的船,去往世界,去往梦一般的,“昨日的世界”。许路的梦想终究没有实现,虽然有菲律宾船长的帮助,让他体验了一回水手的感觉,但他终究也没有成为一名水手。写下来吧,我对他说,写下这个故事,也许,这可以是另一种抵达。
乔阳的书是三个月完成的,而许路的书,则完全推翻重写了三次。一开始,我是希望他写下这个故事,但是许路说,他的目标是,依据他在书里面的记录,一位普通读者,只要他愿意,也可以把这艘船造出来。这当然是重要的,这是他十几年研究的心血所系,一个人追寻梦想的故事,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每一天都在上演,而一条结结实实的船,则是唯一的。
我对他说,完全尊重他在书里面留下所有技术细节的愿望,但我仍然认为,这个真实的故事,是能打动人的,而且也只有故事本身,具有打动人的力量——事实上,文献一直在,如果他的书仅仅变成一份新的文献,那“太平公主号”,最终就无法抵达。在这样的沟通过程之中,稿子改了三遍,我也慢慢从那个下午的造船故事出发,了解了在海边长大的许路,了解他对工匠和技术的痴迷,了解了那个关于大海的另一边的梦。
现在书出来了。我记得许路最早提到造船往事时候的不甘,而现在,他在书里对每一个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表达了感谢。他说,他要把当年的路再走一遍,很多老师和工匠已经故去,但他依然希望把这本书,送达他们。
造一条古代的船,去往“昨日的世界”,并不仅仅是许路一个人的梦,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人,所有支持了这件事的人,都是这个梦的一部分。“昨日的世界”终将过去,而梦,却始终可以在,不是吗?
最后,感谢乔阳为这本书定稿。感谢编辑李伟为为这本书付出了艰难的劳动。感谢设计师唐旭,他的封面设计,为这本书带来了壮美之感。造船是许路的梦,而做书,是我的梦。我们各有成败,但梦,总归是在这世间,留下了一点点痕迹。
涂涂
2022年7月
附记,我一直想把许路的故事,做成一个绘本。是的,我想给孩子们讲述这个故事,一个普通人追逐梦想的故事,一个中国人面朝大海的故事,一本像《极地重生:沙克尔顿的南极史诗之旅》那样的史诗。
我想让孩子们看见这条船,也看见这样一个人:中国的领海面积接近陆地面积的一半,我们却并没有成为一个海洋国家,许路梦想造一条船,却并没有成为真正的水手——但这都没关系,因为我们永远可以,继续“面朝大海”。
嗯,有哪位绘本画家,愿意来画下这个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