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的圣塔菲,想象的陶斯丨最深之水
有几个美国地名一直萦绕于我,小且柔美,其中有新墨西哥州的圣塔菲和圣塔菲旁边的小镇陶斯。图为圣塔菲的暮色。(人民视觉/图)
有几个美国地名一直萦绕于我,不是纽约,也不是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它们都太大了。萦绕于我的几个地名,小且柔美,其中有新墨西哥州的圣塔菲和圣塔菲旁边的小镇陶斯。圣塔菲和陶斯,是和乔治亚·欧姬芙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圣塔菲有欧姬芙博物馆,陶斯有她的故居。
2015年4月,我来到了圣塔菲。可惜的是,因为行程的关系,陶斯没有去成。
(相关资料图)
在此之前,我对于欧姬芙的阅读已经很久了。我喜欢她的画,巨大的特写视角的花卉和关于沙漠的风景,尤其喜欢她将风景、牛头骨和花卉组合在一起的画面,死亡和生机、短暂和永恒、硬朗和柔美,各种气质并置,化学反应后相当玄妙。我也喜欢她的容貌,长得特别清俊。至于说我是不是喜欢她的人,我说不好,她太酷了,完全无法走近,难以了解,我就是仰望她而已。
我和同行友人是在4月20日傍晚进入圣塔菲的。我们的车子直接开到欧姬芙博物馆的门口。博物馆当然已经关门了。晚光璀璨,四下无人。已经进入初夏的圣塔菲,晚上还有春天的寒意,行道树也不知是什么树,没几片叶子的光秃秃的枝条朝天伸展,还是一副冬装的模样。博物馆外墙上悬挂着巨大的海报,“新墨西哥创造的现代主义艺术”(Modernism Made in New Mexico),一个群展,领衔者当然是欧姬芙,展期是1月30日至4月30日。我们正好赶在尾巴上。我们决定就在欧姬芙博物馆附近找家酒店,明天一早开馆就过来。
天光越来越暗,在很小的圣塔菲城里边找酒店边缓慢绕行。好美的小城!清一色的圣塔菲建筑风格的房子,浅棕色的泥土外墙随着光线的逐渐消失,也渐渐沉入深棕乃至于黑色之中,美丽的带有弧形的轮廓线与天边残存的血红落日并置于眼前,相当魅惑。顺便说点题外话,这一晚,我们入住了整个环美自驾行中的最奢华的酒店(原因是晚上看上去没什么人的圣塔菲已经有了很多外来的访客,经济型酒店全部客满了,我们只好咬牙入住能找到的大套间客房。)一个套房除两间大卧室之外,还带巨大的客厅和厨房,可惜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
圣塔菲,建于1610年,在美国算是古城了。这个位于新墨西哥州的小城,以艺术和建筑闻名。建筑方面,全城的建筑统一风格,基本上都是拷贝印第安原住民普韦布洛人的砖坯房子,清一色的浅棕色泥土外墙(现在应该不是泥土外墙,是仿泥土的涂料)。这一特色让这个小城显得相当的精致和考究。艺术方面,圣塔菲更是大名鼎鼎,它是除纽约之外最大的艺术城市,从上个世纪中期开始,很多艺术家陆续来到这里定居,小城里遍布小画廊、小美术馆以及艺术家工作室。
欧姬芙应该算是圣塔菲区域的艺术开拓者,她是1929年来到陶斯的。
欧姬芙1887年生于威斯康辛州。年轻时在纽约从事绘画期间,认识了摄影家史泰格列兹,与之结婚,并成为他的模特儿。史泰格列兹拍摄了关于欧姬芙大量的照片,包括肖像、裸照和手的特写。史泰格列兹曾经在纽约举办过以欧姬芙为模特对象的摄影展,十分轰动,也因此招致当时很多保守人士的攻击。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对于女性来说是一种非常大的困扰,但对于欧姬芙来说,完全不以为意。她天生就是一个大女人。年轻时说脱就脱,面孔和胴体都美妙傲人。到了中年之后,她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只穿黑白两色,一袭长袍拖曳在后半生的岁月里。她从不化妆,盯着镜头,几乎不笑,傲慢无比。
从欧姬芙的各种照片里能感受她的傲慢,这种傲慢不仅来自思想,来自才华,来自性格,还来自天生的美貌。天赋美貌,当然可以不在乎是否美,因为足够美。
好些曾经在各种画册里看过的出自史泰格列兹之手的欧姬芙的肖像,在第二天一早进入欧姬芙博物馆后又重温了一次。
欧姬芙博物馆是个普韦布洛建筑风格的小型博物馆,就欧姬芙作品的藏品来看,在我看来好像还没有芝加哥艺术馆多。我在芝加哥艺术馆看到了她大量的作品,在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和纽约的MoMA、大都会博物馆也看到了一些,但芝加哥博物馆最多。但欧姬芙博物馆里收有欧姬芙遗留的各种物品,她的画桌、画笔、画架、调色板之类,这对于欧姬芙的仰慕者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当时我在现场看到这些东西,想到没有时间去陶斯她故乡的现场,心里多少还是遗憾,安慰自己说,以后找机会再去吧。可是,以后是什么时候呢?真说不清楚。
欧姬芙在长达98岁的一生中,画材分阶段地有好些个,早年的星空系列、中年住在纽约时的高楼系列,后来定居新墨西哥州后的沙漠景色系列以及头骨系列,等等。她像很多卓有成就的画家一样,在一个阶段里通过反复地从数量和质量上丰富一个题材,待有所固定之后再加以转换,从而构成作为一个艺术家生平创作的丰富性和深厚品质。但欧姬芙跟好些画家不太一样的是,她还有一个贯穿了一生的题材,那就是她的标签:花卉。
她的花卉只有少量的普通视角,更多的花卉在她笔下是被放大了的,呈现的是一朵花甚至是一朵花的局部,以花蕊作为构图的焦点。这样的视角更像是一只蝴蝶或者说一只蜜蜂的视角,于是看出去的花,硕大无比,在感受花瓣质地非常细腻的同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广袤的感觉。如果观众不想将自己代入昆虫的角色的话,那么,欧姬芙的花卉就只能用梦境中的人视角的变形来解释了。我第一次接触欧姬芙的花卉时,感觉它们作为《格列佛游记》中的巨人国的配图很合适,观者仿佛变形为一个小小的人儿,以花为荫,得到一种柔美的安抚。这种安抚是私密的,不能也不宜讲述的。
在一般的解读中,欧姬芙花卉作品一向暗指女阴,这一点,欧姬芙本人是不同意的,但也半推半就不作更多的解释;因此,作为一个美国最为著名的现代派女画家,欧姬芙以其本人大量的裸照以及其作品浓厚的性意识和女性主义气息出位。其实,在我的观感里,这些花卉中并没有太多女性由性出发产生的自恋情结,它们其实相当地单纯,是女性对于花朵这种天然的与自身的品质类似的对象所产生的某种通感。
曾经有一个心理学者说,欧姬芙的花卉画可作为心理治疗的视觉教材。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合适,但在我看来,她笔下的那些花卉作品,《红罂粟》《黑蜀葵与蓝燕草》《黑色鸢尾》《紫色牵牛花》《红昙》等等,多用大块的纯色,局部写意,所描绘对象的整体轮廓被模糊甚至变形,这很有点可以催眠的效果。很巧的是,看欧姬芙的传记,发现她早年对心理学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一点,虽不敢断定和她的作品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但这其中某种暗合也是显而易见的。还有一个对比性质的暗合也是心理学意义上的:作品色彩绚丽强烈的欧姬芙,一辈子基本上只着黑白两色的服装。又是一个艳与寂这一高超的美学境界的范例。
虽然没有能够去陶斯,但陶斯的风景于我不算陌生。一来,欧姬芙以及新墨西哥州的艺术家画了很多的风景画,加上一些摄影作品,从视觉阅读的角度来讲,陶斯这种美国西部小镇以及周边风景,已经有了符号化的意义。再者,有一部2009年出品的欧姬芙的传记片就是在陶斯拍的,片名就叫做《Georgia O’Keeffe》,中文译名为《乔治亚·欧姬芙回忆录》。该片导演是鲍勃·巴拉班,他在2014年导演了颇有好评的《布达佩斯大饭店》。出演史泰格列兹的是杰瑞米·艾恩斯,出演欧姬芙的是托尼奖得主琼·艾伦。这部电影刚出来不久我就迫不及待找来看了,说实话,我挺失望的。故事结构和人物塑造都挺平庸的,琼·艾伦的表演除了尽力模仿欧姬芙外在的孤傲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内心的东西呈现出来,而且,她还没有欧姬芙本人美。在我看来,这部片子呈现的陶斯是最为动人的。
曾经有人在我聊到欧姬芙的时候问我,欧姬芙和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洛是不是曾经是一对?我有点懵,努力回忆我脑子里的资料:这两人倒都是传闻中的双性恋,不过,好像两人只在纽约欧姬芙的画展上见过一面,画展上弗里达对待欧姬芙非常热情,这种热情被当时的媒体形容为调情。一对?太玄乎的说法吧。
欧姬芙的孤傲是无人可以比肩的。一个证据是她隐居陶斯沙漠50年;另一个证据是她基本上不怎么读书的,也基本上不和同时代的文学艺术人士来往。据说最牛的事是她游历欧洲时,毕加索想认识一下她,被她拒绝。当然,也没见她对热情的弗里达有过什么评价。但她喜欢D·H·劳伦斯,曾经可以说崇拜他,基本上不读书的她把他的作品读了个遍。当她偶然听说劳伦斯也定居陶斯时,她相当激动,登门拜访。那是1930年。不巧当时劳伦斯夫妇出游欧洲了。欧姬芙在劳伦斯家门口逡巡良久,之后画下了她著名的作品《劳伦斯树》。这画是她在劳伦斯曾经居住的牧场,抬头仰望一棵树得到的灵感。她把这棵树命名为劳伦斯树。那幅《劳伦斯树》是仰视的角度,一棵老树虬结的枝桠以及深色的树冠,顺着粗大的枝干盘旋在目光之上,有晕眩之感,还有爱慕之意。
欧姬芙没有和劳伦斯见过面。错过了。那趟欧游,劳伦斯病逝于意大利,终年45岁。后来欧姬芙认识了捧着劳伦斯骨灰重回陶斯的劳伦斯夫人。仅仅是认识而已。
欧姬芙博物馆里,很多原作是可以拍照的。我拍下来了,而且还和好些作品合了影,留个纪念。纪念品商店里面好多衍生品我没有买,实物的证明没有要紧的,要紧的是我来过了。所谓旅行目的地,目的就在于此,到达现场,目睹原作。作品、建筑、风景,都是原作。到达了,目睹了,看似没有什么,但其实其气息已经进入身体之内,成为自身的一部分。这也是我近年来热衷旅行的一个重要原因。
那天,从博物馆出来,眼前一黑,旋即被炽烈的阳光所笼罩。圣塔菲的干爽、清冽、阳光、蓝天、建筑风格以及街面的各种光影,通透、简洁、色彩饱和度很高。我拍了不少照片,以后可以慢慢翻看。当时我想,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再来。现在,在书房里写这篇文字,我想,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去。
洁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