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报资讯】长安悦读|读书——叙说缘起:家园何处是
我觉得应该把故事说出来,让我的孩子能读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我一边写,一边后悔没有趁父母在世时多和他们聊聊。真希望那时能要母亲多和我说说这些事。但我最觉得可惜的还是没能多听父亲讲一讲个人的事情,说说他的梦想,还有他的成长过程是什么样子。有时真希望父亲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他真实的自我,而不要活得那么谨守他心中儒家父亲的典范。如果他愿意谈身处动荡时代,自己如何从孩子变成大人,我一定听得津津有味。或许是这份失落感驱使我说出这个故事。
(资料图)
母亲在1993年9月撒手人寰。临终之际,她把1980年完成的手稿《略述我五十年之回忆》留给我,那是她用非常工整的小楷为我写下的回忆录。她说她有好多人生故事想让我知道,但我们从未久坐长谈,因此无法好好把故事告诉我。我满怀悲伤捧读回忆录,因为从未听母亲当面讲述而错过了她人生里的好多环节。
我记不清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告诉我她的故事,但我想应该早在我五岁上学以前就开始了。母亲从自身的故事开始说起。母亲名叫丁俨,家人叫她丁佩兰。她出生在江苏省东台县城,东台是滨海城镇,地处长江以北约八十公里,离父亲的故乡泰州不远。东台地势低平,接近沿海分布的盐田,那是丁家十九世纪享有的财富源泉。丁家来自镇江,镇江是长江三角洲的大城市,位于长江和大运河交汇处。
丁家由成功的文人领导,他们期待家里的年轻子弟专心研读典籍,以图仕进,不过也有和盐业关系密切的丁家人。清廷在1904年之后废除科举考试,丁家子弟仍因循旧规,继续读书;一部分是家族传统使然,一部分也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不过还是有比较务实的丁家人,他们转向商业投资,而这几支直到民国初年都还十分富裕。
母亲的大哥恪守传统。她告诉我她大哥要在瞬息万变的中国谋生时,有多么手足无措。这唤起了她个性中务实的一面,让她对中国青年男子应该读什么书感到非常矛盾。考虑到大哥的状况,她的观点是如果孩子对读书缺乏天分和兴趣,那么应该建议他学些实用的技能,而不该一味逼他读书。
丁家三个孩子出生时,家产仍然富裕完好,每到吃饭时间,全家超过百口集合在有数重庭院的大宅里。说到宅里用锣声召唤家人集合用餐,母亲甚至语带敬畏。男人在正厅的餐桌上吃饭,母亲则和她的母亲、妹妹在内厅同其他女眷一起吃。然而好景不长,母亲这代是沾得这种家族庇荫的最后一代。吸食鸦片渐渐荼毒家里的男丁,甚至也祸及一些女眷。
军阀苛捐加上鸦片烟害将东台丁家推上末路。母亲述说的丁家故事掺杂憾恨,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如何严词批评某些宗族长辈。她一再重申鸦片的危害、种种铺张浪费、财务管理不当、大家族规模过分膨胀,而最重要的,是丁家男人无力适应这一隅中国瞬息万变的局势。
满清统治结束以后,确实有件好事发生在母亲身上。纵然王朝已倾覆,又尽管民国政权终止妇女缠足的激进呼吁,但家里仍旧安排让母亲裹小脚。听到自己必须遵循习俗时,母亲向外祖母哭泣哀求。母女两人皆泫然落泪,但外祖母不改心意,缠足照旧进行。疼爱母亲的仆人不忍见到母亲哭泣,也向外祖母求情,她指出附近一些人家已经终止这项陋习。外祖母最终让步了。我觉得母亲的脚很小,但她说不准如果脚从来没被缠过,是不是可以长得更大。
母亲在成长过程中,看见家族随生意没落而四分五裂。她看见大哥整日埋首于儒家经典之中,唯一的乐趣消遣是书法和下棋。她和妹妹在家里学会读书写字,母亲对古今文章深有涵养,阅读涉猎广泛。她最引以为傲的成就是勤练而来的好书法,她写得一手漂亮的标准小楷,这是丁家每个女子都应该会的技艺。
母亲说起夫家的故事,总是比说起娘家的故事要更温柔。这是因为她真的尊敬王家,还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身负儒家职责,必须教导我尊敬王家,对此我始终无法确定。或许两种理由都有一点,因为王家从来不是富贵人家,但他们坚守儒家文人传统,不碰生意也不沾鸦片——至少这是母亲透过精心挑选的故事所留给我的正面形象。
父亲名叫王宓文,字艺初。他对自己的事缄口不提,也不谈王家的事,而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问父亲他青年时代的事情。我对父亲成长过程的了解均来自母亲之口,母亲对王家的好奇心驱使她把故事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父亲1903年生于泰州,1911年10月10日他和父母都在武昌,那天爆发的革命最终推翻了满清王朝。
父亲之前在泰州时已开始读书。他的叔祖父王宗炎是当时的一方大儒,父亲十分景仰叔祖父,因此就教于其子王冶山在武昌的学塾。父亲在武昌学习经典,接受叔叔的指导,叔叔督促他熟习重要的儒家典籍,鼓励他写作古文,并教他鉴赏最出色的诗作,上自《诗经》,下至唐宋名家。父亲师法叔祖父,学习颜真卿的颜体书法,之后又学古老的篆书。父亲勤练篆书,从不间断,我记得小时候每晚饭后都会看到他练字。除此之外,父亲也推崇家人钟爱的六朝文学,终其一生都以六朝风格作诗。
到父亲十二岁时,家里认为父亲的古典造诣已经足够。回泰州之后,他进了当地一所新式学校,钻研英文和数学,两者对他都是全新的科目。从泰州的学校毕业之后,父亲获得一笔奖学金,可以进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同年该校改组为东南大学。父亲在大学攻读英国文学和教育。父亲当年之所以选择念英国文学,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中国文学的认识已经足够,需要转而多了解外面的世界。他做这个决定时深知东南大学以汉代之后的文学见长,拥有许多优秀学者,尤其专精于他钟爱的六朝,而他对六朝诗的爱好始终不减。父亲转向英国文学后,特别关注诗歌的发展。他受教于曾留学哈佛的教授,像白璧德的学生吴宓,后者将比较文学这个领域引介至中国。一边是养育他的传统,另一边则是英国文学为他开启的想象世界,终其一生,这两者的冲突始终存于父亲心中。
《王赓武回忆录》(上卷《家园何处是》下卷《心安即是家》),王赓武、林娉婷/著,林文沛、夏沛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