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的2022年度好书推荐·虚构类
《铁与绸》,张炜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2月(资料图/图)
张炜长诗《铁与绸》有一个核心故事:八个兄弟困在井下,困在黑暗中,困在时间的围剿中。他们需要某种有效的方式来抵御黑暗,抵御无边的时间。于是,他们就开始讲述,这种讲述不仅仅是叙事,还需要挖掘,还需要沉思,还需要顿悟,还需要想象和创造,属于艺术性和思想性劳作。正是依靠这种艺术性和思想性劳作,他们才有可能生存,才有可能绝处逢生,才有可能重见天日,“我们抱紧自己的一千零一夜/彼此饲喂,分享梦境和猜想”。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艺术性和思想性劳作,这种特别的“一千零一夜”具有救赎性质,既是身体意义上的,也是情感意义上的,更是灵魂意义上的。在此架构下,各色各样的故事也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长诗的每一章几乎都围绕着一个故事,或一段历史,其中许多细节和片段都基于某种史实。但又有一条总线索贯穿并统领整部长诗,使之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诗人敏锐发掘的细节和片段本身就散发出无尽的诗意和意涵。那是从浩如烟海的历史中发掘和提炼出的诗意和意涵。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长诗中的故事仅仅是东夷的故事吗?仅仅是远古的故事吗?肯定不是的。一切都以现在时进行。地域的边界,古和今的边界,历史和现实的边界,同样早被打破。一切似乎都在指向此处,指向远古,指向历史,一切似乎又都关乎处处,关乎当下,关乎现实。甚至逻辑和常识常常被创造性颠覆。最柔软的有可能变成最坚硬的。而最坚硬的却有可能变成最怯弱的。铁可以刺向绸。绸也可能熔化铁。于是,我们感受到了反逻辑之诗意,反常识之诗意,矛盾修辞之诗意。这种诗意更加刺人心肠。实际上,这才是真正的历史,这才是真正的世界,这也才是真正的诗歌。
《铁与绸》是一个需要反复阅读、也经得起反复阅读的文本。奇妙的是,你可以将它当作一个整体来读,也可以围绕着某个故事或某段情景来读,还可以停留于某一章节来读,不管怎样,诸般读法,都能为你提供某种进入文本的路径,我相信,每读一遍,你都可能有新的感悟,新的发现。在此意义上,可以说,这是部向时间和艺术敞开的作品。时间和艺术会用铁之手,也会用绸之手,不断地揭开披在它头上的一层又一层的意义的面纱。而且还有太多的涵义,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患病的动物》,【罗马尼亚】尼古拉·布列班著,陆象淦译,花城出版社,2022年1月(资料图/图)
长篇小说《患病的动物》被公认为罗马尼亚当代经典小说。小说中接连发生了几桩离奇的谋杀案。破案工作随即开始。而小说就围绕着破案工作而展开。破案便成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主要元素。整个破案过程逻辑缜密,而案子所涉及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如果小说仅仅停留于破案,那我们顶多会读到一部轻松或刺激的犯罪小说或侦探小说。但小说家布列班显然有更大的志向。他并没有停留于犯罪小说或侦探小说的写作上,而是朝前跃进了一步:通过倒叙、穿插、转述等手法,对社会、道德、人类心理进行全面的探究和沉思,从而使整部作品获得了更加丰富的内涵,达到了更加深远的境界。
虽然名为“患病的动物”,但小说讲述的并非动物而是人类的故事。有时,动物和人类之间又有什么区别?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们也就接近了作者的真实意图:他显然是想将小说当作一部现代寓言。《患病的动物》也确实成为一部立意高远的现代寓言。作为某种影射和对应,文本中不时闪现种种动物形象:过街的耗子、飞上餐桌的母鸡、飞上天的家禽、无主的野生动物,以及文本中占据最重要位置的动物——猎狗。仔细读后,我们会发现,这些动物在小说人物中都能找到某种对应。而小说中不少人物也都是病态的,阴沉的,扭曲的,像极了“患病的动物”。
由于调动了大量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患病的动物》是部比较考验阅读的小说文本。但只要细细阅读,我们定会读出各种在文本中不断溢出的意味。
《宁静海》,【匈牙利】巴尔提斯·阿蒂拉著,余泽民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5月(资料图/图)
长篇小说《宁静海》最表层的故事围绕着母亲和儿子展开,因此人们普遍认为它是一部描写母子关系的小说。故事以第一人称叙述。儿子“我”同母亲居住在布达佩斯老城内一套旧公寓里。母亲曾是布达佩斯有名的话剧演员。在她的女儿叛逃到西方后,她的事业严重受挫,前途无望。在此情形下,她决定将自己关在公寓里,整整十五年,足不出户,直至死亡。“我”是一名青年作家,本应有自己的天地和生活,却被母亲牢牢地拴住。母亲不仅在生活上完全依赖他,而且还欲在心理上彻底控制他,甚至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反对和破坏他的私人生活。就这样,母亲将家变成了地狱,将儿子当做了囚徒。不知不觉中,外部环境在急剧变化,可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化,家庭专制依然如故,地狱般的生活依然在继续。小说有好几条主要线索。母子故事中还蔓延出了其他故事:情人艾斯特的故事,姐姐尤迪特的故事,编辑伊娃的故事。故事套着故事。故事连着故事。到最后,小说与其说是“我”和母亲的故事,不如说是“我”和四个女人的故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和整个社会的故事。
《宁静海》写得密集,浓烈,大胆,极致,犹如长久压迫后的一场爆发,极具冲击力和震撼力。冷酷,自恋,专横,荒诞,激情,灵与肉,爱与恨,自由,反抗,依赖,恐惧,乱伦,迷惘,忧郁,孤独、分裂……所有这些,小说都涉及了。从母子关系到人性深处,从外部环境到内心世界,从家庭故事到社会画面,小说也一下子有了深度和广度。读到最后,我们会意识到,《宁静海》绝不仅仅是一部有关母子关系的小说。作者实际上采用了一种极端的笔法,一切都往死里写,否则就不足以表达,不足以宣泄,不足以达到最深处。极端的故事,极端的生活,极端的爱情,极端的性爱,极端的关系。一切都是超出常规的,超出常规才有力量,才有看头,才过瘾解气。所有故事又都是隐约说出的,在对话中,在回忆中,在追问中,在胡思乱想中,这就让整部小说充满了变化、起伏,各种出人意料,以及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滔滔生活》,【韩国】金爱烂著,徐丽红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0月(资料图/图)
在国际文坛,金爱烂已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代表着韩国文学的新生力量。这位八零后女作家至今已出版了《老爸,快跑》《外面是夏天》和《我的忐忑人生》等六七部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作为年轻作家,金爱烂似乎从未想过要离经叛道或标新立异。从一开始,她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写着自己熟悉的生活,写着那些直抵人心的故事,创作定位和特色十分明确:大多以都市空间为背景,大多将笔触对准平凡的人物,尤其是那些平凡的年轻人物,大多关注都市中幽微复杂的人际关系,大多描绘人生的艰辛和无常,并触及生命中的丧失和疼痛。短篇小说集《滔滔生活》就是个典型。在小说集同名小说中,妈妈在饺子生意红火时为“我”买了钢琴。“我”从此学起了钢琴。钢琴带来了奇妙的温馨时刻:“生意结束后,妈妈躺在小卧室里听我弹钢琴。我跟随妈妈用脚打的拍子演奏《朱鹮》和《思念哥哥》。妈妈的脚在半空里打着拍子,袜子前尖浸透了洗碗水。那只脚就像妈妈漂浮在半空的内心一角。”渐渐地,“我”喜欢上了钢琴和音乐,感觉“指关节下冒出的声音律动令人愉悦,内心深处荡漾着某种情感,促使我心生思念”。但现实却并不令人愉悦,“我”虽然拥有钢琴,却似乎在一步步远离和丧失钢琴,最后甚至到了无法给与钢琴立足和发声权力的境地。但金爱烂不会仅仅书写绝境,绝境中的坚韧和顽强,绝境中的希望和温暖,是她最想呈现的。身处困境,“我”始终相信:“正如‘哆’之后会有‘来’,夏天过去了秋天一定会来。”小说的结尾,在遭到水淹的房间里,“我”依然不顾一切地“在黑雨荡漾的半地下室里”弹起了钢琴。
目前,在国际文坛,一些青年作家涉足都市题材时,容易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将都市生活描写得过于小资和浪漫;要么就将都市生活描写得过于丑陋和不堪。但金爱烂不同于这些作家,她怀着同情之心,尽力贴近都市生活的本真,尽力深入都市中人的内心,努力地充当都市生活的观察者和都市中人内心世界的勘探者。她的作品中闪现出的惊人的感受力、洞察力和想象力让人们不得不将她视为天才。客观,自然,冷峻,精准,饱满,字里行间,你又能感觉到某种温度,沮丧和绝望中你又常常能看到某道光,某种出口。在她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你不知不觉就会被击中,被打动。这是她小说的感人之处和魅力所在。
高兴(《世界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