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我能走上文学道路,跟路遥大有关联
路遥故居|@图源网络
清涧路上
文|叶广芩
(资料图片)
1998年夏天,我因为采访石油的事情到陕北。汽车在土路上轰隆隆地开,太阳在头顶白花花地照;干燥、闷热,我变得无精打采,昏昏沉沉。车窗外是一抹的黄天厚土,单调枯燥,偶有绿树也仿佛被日头晒蔫了,像是打不起精神的病人。我半闭眼睛问司机,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说是清涧。
在清涧途中我睡去。
昏睡中好像没了车子,我走在松软的土路上,一路是小坡,脚下的暄土烫脚,一脚踩下去,土将脚面都没了,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我不知到这里来干什么,我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心里很茫然。猛抬头,见坡上悠闲地坐着一个穿夹克的汉子,一双白旅游鞋在山区土路上显得很独特。汉子抽着烟,背对着我,没有风,他吐出的烟将他自己缠绕住,缥缈得有些恍惚。我停住脚步,想这个熟悉的背影是谁,我们为什么会在这样荒僻的地方相遇。我抬了抬手招呼他,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一时,彼此又像隔得很远很远……汽车一颤,我倏地睁开眼,头脑竟是万分的清醒,想着刚才那个梦,后悔没有继续做下去,终没看清楚山峁上的人。
路边有碑,唰地闪过去了。我问是什么碑,司机说大概是村名碑。我说我觉着不像村名碑,好像是什么纪念碑。我要求司机回去看看,司机说,几公里都出去了,算了吧。我坚持往回开,凭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认为我应该回去看看。
司机不得已往回折,终于来到那碑前,我一看,慌忙下了车。
路边黑色的大理石碑面上刻着四个字:
路遥故里
路遥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他那贫困闭塞的故乡,我没想到竟是这里。记得当时他还跟我说,他们家乡的人种是汉人和匈奴的杂交,男的彪悍精良,女的美丽干练,非关中人能比,为此他戏称自己是“杂种”。当时我的回应是,“杂种好啊,就跟陕单玉米1号似的,高产,在西北地区普遍推广,颇有市场。”他还说《三国》中的吕布和貂蝉都是陕北人,陕北人不光有英俊的外表,内心还有一股韧劲儿,别的地方人不行。因为熟,说话都没有遮拦,常常是信马由缰地胡扯。现在,无意中来到了他的故里,心里一阵发慌,竟不知如何是好。我对司机说,这是我的朋友。司机说,险些错过了。
路边有家小饭铺和一家小卖部。小饭铺经营的是羊肉饸饹,小卖部卖的是手纸和白酒。这些东西和这黄山峁,和这干涸的川道很是相得益彰。两个女人站在各自的铺子门口看着我,也不招呼,原因是知道我肯定不会在这儿吃、在这儿买。从她们壮硕的身材上我找不到貂蝉的影子,这里大概离那位美女的家乡还远。
我问她们路遥的家离这儿有多远,她们指着马路对面的土山峁说,上去走半个钟头就是。我问家里还有谁,说是老人还在。我要上去看看,女人们说,那家的老人出门去了,屋里没人。
望着那荒蛮的山峁,望着那迤逦而上的小路,我有些感慨,从这条简陋单调的小路上走出了路遥,走出了一个作家,走出了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与我们共同走了一段路之后又匆忙地离开了,留给我们的是文学的轰响和难以忘却的精彩。我们今天再想起他的时候,已经有了相当的距离,是时间的距离。他初离去时的大悲大痛已为平静所替代,十年,生活在雕刻着每一个人;十年,世事的变化太大,我们的变化太大。不变的只有路遥,死亡为他留住了美好的年龄,四十二岁;死亡为他留住了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年代1992年。
十年前的我们,就是今日的路遥。
1992年4月,我刚从日本回来,对国内的一切都觉得新鲜,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在谈论改革。《延河》的子心陪我一块儿去看路遥,是晚上,他正在洗脚,弯腰很困难,脸色青黄,这是肝气瘀滞,肾衰竭的症候,我想他是病了。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说,不走了?我说不走了。他说,你在日本鬼子那儿都学了些什么?我说,历史,主要是研究“二战”。他咧了咧嘴,表示不理解。我祝贺他得了“茅盾文学奖”。他说,奖金一万块,还没出北京,一半就请了客。我说,这奖金没有我在日本打工刷碗挣得多,但是我刷碗没有你得奖有名。大家就笑,路遥说,回来好,咱们搞的是中国文学,不能老在外国待着,那样就没根了,飘着。
路遥的话很对,我后来在日本也写过一些国内题材的小说,例如长篇《注意熊出没》和大宅门的《不知何事萦怀抱》等等。写作的艰难阻涩,言语的枯竭贫乏,是从未有过的。这些作品,虽然发表了,但是反应平平。我就想到了“飘着”的话,作家的语言环境、生活环境一定要浸润在所表达的作品中,那样才能真正地文思泉涌,才能真正地得心应手。当然,也是因人而异,有些作家可以脱离环境写作,但是我不能。我太敏感,太在乎环境和氛围,这或许是我没出息的表现。
去拜访路遥的那天晚上,是个黑暗的晚上,尽管路遥矢口否认自己有病,我还是提醒他应该到医院去查一下身体。我告诉他,日本那位研究他作品的美丽女教师吉冈由纪突发心脏病,永远地不在了。吉冈平时使用的书籍全部送给了西安交大,是我一本本挑选整理,寄回国内的,那些书上还沾着死者的手痕……路遥听了许久没有说话,脸色变得更加灰暗。吉冈是子心、路遥和我共同的朋友,他们曾经在我简陋的家里一起吃日本饭“鸡素烧”。由吉冈主炊,材料都是新从日本带来的,我们喝的是“大关”清酒。饭桌上,日本人唱的是中国歌“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路遥唱的是日本的《四季歌》。
那天晚上从路遥家出来,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但我绝没有想到,这是我与路遥生前相见的最后一面。后来听说他病了,住在第四军医大学医院里,守护极严,不让人探视。我能理解病人的心态,这种心态我也有,特别是对于要强的、自尊心很强的人,极不愿意将自己虚弱、无助、悲凉、倒霉的一面示人。躺在床上接受别人言语苍白、千篇一律的安慰是一种尴尬和难堪,是一种无奈的应酬,没意思极了。很多人去看望他,都碰了钉子,我也不敢去贸然探望了,想的也是对他的一份尊重。有得到允许进去的人告诉我说,路遥瘦得脱了形,但精神还好;有的说已经出现了语言障碍……言语各式各样,路遥在我的心里,仍然是那个丰满、鲜活、诙谐、热情的朋友。我想,以他的毅力和心劲儿一定能熬过这一关,四十二岁,年轻得很……
我是在渭北煤田听到路遥去世消息的,是早晨的广播,播音员的声音很沉重,我的心也很沉重。当时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作家董川夫,川夫说,可惜了。我没有说话,后悔没有到医院去看看路遥,有时候希望也能误事。渭北塬上的11月,天气已经很凉,一条薄雾的带子裹着不幸的消息在田野间飘荡,在散落在地头的枯黄的苞谷秆间穿来绕去。这使我想起我在《延河》发表的第二篇小说《飘荡的烟》,编辑就是路遥。小说里说的是人死了,往事升华散净,便化作清纯细致的烟,到它该去的地方去。
现在,路遥也化作轻烟,走了。
那篇小说写得、编得都实在的不吉利。
我的第一篇小说编辑也是路遥,那时他是《延河》编辑部小说组组长。小说是寄给编辑部的,那时我是医院的护士,对于编辑部完全是陌生的。我的第一篇小说经过编辑王晓新的手到了路遥跟前,他看了稿子觉得很奇怪,文笔是熟练的,风格是京腔京韵的,从作品看,不应该是初学,但是他实在不知道叶广芩这个人是谁。他给我很郑重地写了封信,称赞了这篇小说,信的末尾又加了一句:真的很不错。问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没有回信,因为我不是文学圈子里的人,也压根儿不关注当时的作家有谁谁。事情就搁下了。后来,没见过面的路遥推荐我加入了省作协的读书班,脱产三个月,集中学习,专门研究文学创作。学习班的学员都是发表过许多作品的作协会员,只有我是个只发表过一篇小说的“白丁”。我胆怯地问同在一起学习的诗人马林帆,参加省作协得有什么条件,他说得有大量有影响的作品,要出过书,有两名会员推荐,还要上作协的正规会议讨论才行。
我知道我是没戏了。
直到三年后,我才第一次见到路遥,是在作协的新春茶话会上。他特意过来跟我打招呼,人与我想象中的样子相差无几,性格却是出奇的活泼,第一次见面,便很熟悉地跟我开玩笑,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了。80年代,几乎每年作协都搞新年茶话会,大家见面的机会比现在要多得多,作家之间的关系也紧密得多。我和子心、王观胜、冯积歧、黄卫平、文兰……属于作协扶植的新一茬儿作者,人称我们是第某某梯队。我们对梯队没有兴趣,用自己的话说,我们是一拔子“小泥鳅”,在泥塘里拱来拱去的“小泥鳅”。“小泥鳅”们没负担,快快乐乐,经常在一块儿聚会,喝点小酒。那时候路遥已经成了龙,他的小说《人生》得了全国中篇小说奖,在国内影响很大。成了龙的路遥在我们这群“小泥鳅”里混得很滋润,很有人缘,跟着我们一块儿逛临潼,一块儿到家里喝酒。我相信,至今不少“小泥鳅”的手里都存有当年鱼龙混杂的出游照片。
细想我能走上文学道路,从一个普通的护士到一个专业作家,跟路遥大有关联,不是他的认可,我发不出第一篇小说,不是他的推荐,我进不了“读书会”。他是我进入文学之门的领路人,是我应该永远记住、永远感激的朋友。
90年代,是陕西文坛的一个太灰暗、太悲哀的年代,蒙万夫、李建民、杜鹏程、魏钢焰、路遥、邹志安、李佩芝、李昶怡、王汶石……相继离开了我们。大家接二连三地到三兆去送葬,已经送得让人有些怕了,走的人当中,大部分是中年,其中不乏我们中的“小泥鳅”……
在感受到生命沉重的同时,也让人悟出:活着,便好好地活着。享受生命,享受生活,珍惜每一天,珍惜爱情和友谊。善待自己,善待家人,善待朋友,让心永远处于舒展之中。去了,便就去了,不留遗憾,顺其自然。
我记得,1998年那个夏天,我从“路遥故里”登车继续上路,再没有睡意。天阴了,西边天际出现了浓密云朵,滚滚雷声。我明白了,是路遥,等在家乡的山峁上,安排了我们这次相遇。
他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黄土地……
(*本文选自叶广芩《没有日记的罗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