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消息:访谈|杨争光说《我的岁月静好》
说明:本文为杨争光答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钱欢青的采访
(资料图片)
记者:杨老师您好,首先想请您谈谈《我的岁月静好》的创作缘起,您为什么想写这样一部小说?您预设的小说的立意和诉求是什么?
杨争光:多年不写小说之后,重新写小说,选择了这一个的原因,我在“后记”里有所交代:
冀望岁月静好者似乎越来越多,自以为岁月静好的们在微信朋友圈的晒好也就格外显眼。这就给了我一个刺激,想探究一下静好们的静好以及何以能够静好。结果,就有了这一个《我的岁月静好》和能够岁月静好的德林,以及种种。
我想让我的这一次写作再一次面对现实,现实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人事使小说家们的想象和笔力频显寡淡。在并不静好甚至疯魔的岁月里,却能拥有静好的岁月,应该有一些超常的能耐吧?是些什么样的能耐呢?甚至,有没有一种可称之为“岁月静好型”的人格呢?
这么说,算不算你所说的立意和诉求呢?
这并不是一个大部头的创作,准备工作却并不比大部头的创作的准备轻松多少。除了积累的资料,即时的所思所想几乎写满了一个笔记本,这也是我的习惯。准备是有效的,都在写作的过程中发挥了作用。现在看来,如果没有这样的准备,即使完成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创作,对我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
记者:为什么把小说的题目定为“我的岁月静好”?和题目的意思不同,小说内容给人的感觉正和题目相反,小说主人公企图用“岁月静好”抵抗“岁月不好”,最后却成了一种带点自我欺骗式的逃避和掩盖。“不好”依然坚硬存在。
杨争光:确定用这一个题目,得感谢发表和出版这篇小说的《收获》和人民文学的朋友。曾列出过许多个题目,他们确定了这一个,《我的岁月静好》,就成了发表时的篇名,出版时的书名,也是我认为曾列出的许多个题目中,更符合我创作意图的一个。
整个小说都是主人公德林在遭遇妻子马莉提出离婚之后的自述和叙述,是德林的岁月静好。他并不认为现实坚硬,即使现实是坚硬的,他就是那种能把坚硬化为柔软,让不适成为舒适的人。彻底一点说,德林就是那种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境况都有能耐让自己拥有舒适的人:在“泥沼”里他也能找到趣味并享受趣味,在黑暗里他能以黑暗为光。
德林有许多可称为名言警句的自白。比如:生存的含义就是俗话中的活着,而活着的需要是极其有限的,活好是活着多出来的部分,可以是无尽的,没有多出来的那一些就一定没有乐趣么?
还有:我并不觉得活着有多么艰难。痛苦可以远离。在黑暗的地方也能看见光。说这话的人不一定有这种能力,我有。看不见光,就把黑暗当成光。瞎子固然不幸,却拥有这种常人不会去拥有的特技,我愿意拥有这种特技。
不妨以黑暗为光已是群体性共识,网红教授关于黑暗与光的视频获赞无数,就是一个证据。但,说是一回事,即使有共识也未必能身体力行,而德林是能身体力行的。妻子马莉厌恶他厌恶到去洗漱间对着马桶呕吐,“这时候,我就跟进去,给她递抽纸,一张一站递,方便她一边呕吐一边清理被呕吐扭曲的嘴唇。然后,所有的抽纸都被扔进了垃圾篓。暴风雨已经过去,风和日丽。”坚硬的现实被德林化解,厌恶的归厌恶,静好的归静好。
德林是自欺么?德林不这么认为。岁月静好型人格也不会这么认为。否则,别说在黑暗里了,仅仅因为一次被厌恶到呕吐,所谓的岁月静好也会立刻成为一地鸡毛的。
岁月静好型的人格,对岁月静好者们的力量,和坚硬的现实一样坚硬。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记者:小说主人公德林以自己的生活哲学企图“接受一切”“远离痛苦”,希望岁月静好,他面临的生活问题和充满思辨的生活哲学其实很多地方都让人共鸣,但这样的生活依然让人感觉是在泥沼之中,在无力或者不想反抗的前提下,精神生活并无出路。德林这个人物形象,您是怎么考虑的?
杨争光:面对种种的不好,德林不是抵抗,也没想抵抗。如果有抵抗,也是看别人抵抗。比如,看李不害的复仇凶杀;或者,让别人抵抗。比如,让父亲支起铁匠炉,以抵抗拆迁。抵抗是有风险,有危险,有代价的。所以,德林不会以抵抗驱除不好,而是化解。
德林有强大的自我解释系统。
德林有运用娴熟的话术。
德林所有的知识都可以是他自我解释系统的材料、武器。
强大的自我解释系统和运用娴熟的话术,不仅使他的自我作为于理有据,于德有名,在面对诸如责任、爱与不爱、冷漠等等的质疑、指责、厌恶、控诉的时候,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使堕落,也能把堕落化变为升华。即使是流氓的作为,也能让作为显君子之风。他不会认领“自欺”这个标签的,他比俄乌战争中的“某某在有序撤离,某某在仓皇追击”的描述要高出许多个层级。
你说的“他面临的生活问题和充满思辨的生活哲学其实很多地方都让人共鸣”,在一个岁月静好型人格越来越大行其道的时代,是很自然的。比如,德林对他目击车祸而无动于衷的说辞是这样的:
.....骂现场人不施救的,都是站着骂人不腰疼的,他们在现场就会上去救么?拉她起来么?人工呼吸么?......做道德婊容易,做真君子难。南京判了一个施救的女医生,全国人民都知道。......人工呼吸还有流氓嫌疑呢!
德林这样的话语是有力量的,不可能没有共鸣。德林话语的力量更多来自于现实的骨感。现实与每一个人有关,现实是所有现实中人合力造就的,就更显现实的强大,现实中人的无力,更多的选择是顺随现实。好听一点的说法叫“顺势而为”,还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德林是这一类俊杰中的俊杰,他不仅有本能的自我保护,更有理性的自觉。
没有化解能力的人,非岁月静好型人格的人,才会读出德林在泥沼中并不静好,“精神生活并无出路”。所以,我在后记里说过,从来没有,现在更没感到过岁月静好的我,是“又有些羡慕德林了”的。
记者:小说中除了德林的生活,还有拆迁事件和复仇杀人案。前者大张旗鼓的反抗被权力的高傲和冷漠迅速消解,后者侠客般的复仇行动被冷漠的法律无情制裁。当反抗和报仇都没有出路,人想要“岁月静好”的出路又在哪里?
小说的中心事件是离婚,这也就决定了德林虽以“观者”自诩,却并非完全的旁观者,也不是现实世界的局外人,读书阅世对他的生活来说具有不可或缺性。目睹邻居李不害复仇凶杀及其审判,对德林来说,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他对复仇凶杀和公诉审判全过程的描述,保持了他的理性。他是学哲学的,他的兴趣不在人事,而在思辨:“一个是公诉人描述的,一个是律师描述的,还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不用描述的李不害,站在被告席上,听着他们对他以及他暴力杀人的描述,这是现实中正在发生的真事,还是哲学家所谓的荒诞?......李不害被判死还是判活,真不重要。”这也是他愿意,也尽可能完整讲述的原因。
德林也不是他家拆迁事件的局外人,他有参与,仅限于出谋划策。成了,获益,不成,不影响安全。
李不害和德林家的每一位都在岁月静好型人格之外,与德林和马莉的离婚相比,两个社会事件只是更扎眼而已。以对人性的影响而言,而离婚事件,以及离婚与不离婚的具体过程,对当事人的影响并不比扎眼的社会事件显得清浅。
如果都顺随现实,还都想要岁月静好的话,养成岁月静好型人格也许是最显高大上的出路。如此,责任的归责任,静好的归静好,哪怕堕入深渊。
记者:读小说的时候,觉得语言特别简洁,又充满思辨,但又丝毫不影响细节的丰盈,直指人和时代的处境。有一种难得的直面现实的坚硬质地。对小说的语言特点,您是怎么考虑的?
杨争光:整个小说完全由德林的自述和叙述完成,就得是德林的语言。德林是具有语言意识的知识者:
每一个人、每一个群体、每一个民族的语言系统、词汇系统,都蕴藏着他们的性格密码。惯于用什么样的词汇表达自己,貌似无意识,实则有说话的技巧,更有内在的性格。如果说是人都有他的辨识度,语言就是最可靠的辨识度。
思辨性是德林整个自述和叙述的必须,也是他说清自己的必须。用德林的观点来说德林的辨识度的话,思辨和思辨的语言就是德林这个人物最可靠的辨识度,也蕴藏着德林作为一个艺术形象的密码。所以,阅读德林,需要解码。否则,就会有陷入德林话语的“泥沼”的可能。
我要小心的是,不能让思辨陷入晦涩,也不能失去质感,哪怕是德林的自白。
不只是德林,我希望小说写到的每一个人物,马莉,李不害,父亲,二哥,边先生,爷爷......都能经得起解码,他们都携带者我们历史和现实的元素和信息,他们作为历史和现实存在的力量,从某种角度说,他们也是“德林”的塑造者,参与了德林作为岁月静好型人格的塑造,虽然没有主动的故意。
记者:去年听您在山大讲课,知道您在读大学时曾有过庞大的外国文学阅读,在您的阅读史中,哪些作家对您的写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您心目中,什么样的小说才是真正好的小说?
杨争光:事实上,我的阅读极其有限。阅读对写作的影响是潜在的,并不直接。我可以列出我喜欢的一些作家作品,比如,中国的,我喜欢《史记》《红楼梦》,喜欢鲁迅。外国的,我喜欢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契诃夫,雨果,喜欢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喜欢惠特曼的诗,喜欢迪伦·马特、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的戏剧,喜欢梅里美、海明威的中篇小说,喜欢加缪的《局外人》,喜欢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可列的还有很多。
所有的好作品,包括小说,都有耐久的魅力,可常读常新。
记者:您觉得现代小说的“传统”在哪里?在庸俗的功利的伪现实主义小说盛行的环境中,如何让小说获得更有纯粹文学品质的创新?
杨争光:中国现代小说的源头是五四新文学,至今不过一百多一点年的历史,传统并不丰厚。
中国现代小说的精神更多与普世的人文关怀有关。
中国现代小说生存的空间很逼仄,很难出现很正意义的现代小说。这也是庸俗和功利的小说盛行的原因。
《我的岁月静好》
杨争光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2 年 8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