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动态:相亲角里的爱情诗
在周末,上海人民公园都是“年轻人”,却似乎从不属于年轻人。
从5号入口进去,不用费力,你就会看到著名的“人民公园相亲角”。或许已经不该称之为角落,从公园门口到两边走廊,再到更深入一点的树林边,满满当当,几乎全是来替子女求一份姻缘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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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爱情,来的人不谈论这些。他们拿出一张塑封过的A4纸,性别放第一行,年龄、户籍、收入、住房挤在剩下的纸面上,人变成几斤几两可衡量的物件,等待着相同分量的交换。
40多岁的艺术家曹再飞决定要给这个地方,加入一点不一样的声音。向着看不见的风车开战,他在相亲角念起了爱情诗。
曹再飞仿照相亲角里小广告的格式,打印了几百份爱情诗。他会把它们带到现场。林子璐 摄
高出20厘米
从2019年4月开始,到2020年因疫情原因人民公园暂时封闭,曹再飞每个周末和节假日都从上海的边郊出发,到位于市区中心的人民公园相亲角读爱情诗。
读诗的地点,他选在入口西侧小广场的位置,背后是一片树林,有林荫,有长椅,几级台阶之上有一片还算开阔的小广场。在曹再飞眼里,这儿有点像个舞台。
为了读诗,他专门带了个小板凳,大概20厘米高。站在小板凳上,他能比周围的人群高出一点儿来,“稍微离开一点地面”“像雕塑的底座一样”。曹再飞熟悉这样建构起艺术的流程。他在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教艺术理论和西方美术史,有一座自己的画室。在主业画画之余,还会做一些雕塑。他把自己读诗的行为也视作一种雕塑,只不过是以声音的形式来表态。
另一个不能缺少的行头是“小蜜蜂”。周围声音很嘈杂,他需要让读诗的声音有点穿透力。拢共买了两个,一个声音大一点,后来因为跳广场舞的阿姨们投诉他声音太大,曹再飞只能转而用了更小一点的那个,黑色的,可以别在腰间。
最后要准备的就是诗。他坚持要带纸质书,这是他心里属于古典的阅读方式,“和诗歌的形式比较配”。十来本书,全都装在彩色的编织袋子,他一起提过来。有点麻烦,但是这点仪式感还是得有。
仪式感重要,又没那么重要。“有一些区分,又没那么突兀”,这是曹再飞希望自己能达到的效果。
曹再飞在相亲角边的小广场读诗。林子璐 摄
没有刻意准备的开场白,曹再飞站上小板凳后,就开始读诗。他不是专业出身,读法没什么技巧,就是平实地朗读。借着扩音器,他的声音也混入相亲角的低低谈论中,如石子投湖,在混乱的背景音里留出清晰的波纹。
人民公园的周末的确可以有很多声音,只是在此之前,爱情诗从没降临过。
一开始,读着诗的曹再飞也能听见一些声音。他在2019年4月来到人民公园,选择要读的第一首诗是艾略特的《荒原》,“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他觉得以这样一首诗开始很契合,在四月,在这样一个春天,诗歌和现实的读诗都以这个节点开头,多浪漫啊。
但是第一天,四月以另一种面貌显露出残忍来。他只读了半小时诗,背后却出满了汗。周围人的议论声窸窸窣窣,有老阿姨直言不讳,“脑子瓦特啦。”还有人更了然这个地方的逻辑,“那一定是在给自己相亲打广告呢。”
曹再飞对接受众人的目光并不稀奇。他教的艺术概论是大课,每节课,几百个学生乌泱泱在底下坐着,他泰然自若。学生觉得他脾气很好,下面无论有没有人在走神,他基本上照讲不误。
但读诗不太一样。周围阿姨爷叔的目光是审视的,你有什么目的?你想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来谈爱情?
“当老师的时候,你可能某种程度上比学生知道的多一点,年长一些。但是在这里没有这些。”
压过这些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勇气。曹再飞告诉自己这是在做一件有点意义的作品。站上去,然后忘掉一切。他想起周星驰,周星驰在生活里也是一个半自闭的人,但是他在表演的时候,“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很有张力的。”
他逐渐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诗是一种有感染力的语言——尤其是爱情诗,真读进去后,人是很沉醉的。他读完一首,再换一首,一场下来要读上好几个小时,直到口干舌燥,他才离开——和来的时候一样,没有特殊的收梢,收好东西,他就又重新融入到人群里去。离开小板凳的话,他其实不算高大,淹在熙熙攘攘中,没有人会再注意到他。
做空间里的一把伞
上海的人民公园相亲角不是一个没被书写过的地方。
它以白发相亲出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潜台词是,“要门当户对”。有短视频博主来这里做探访,给自己的视频夸张地打上“人民公园相亲角相亲,小伙年入50万被嫌弃”的标题。
2007年,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孙沛东在这里做过一个长达10个月的田野调查。她在论文的开头描述,“每逢周末和法定节日,上海市HP区NJ路附近某公园的北角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群中老年人三三两两,或立或坐,以品评的目光相互打量。这些人或是拿着写满信息的纸牌四处游走,或是站在自己的’摊位’前面。”
要去这样出名的相亲角坚持读诗,所有人都会好奇曹再飞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这个想法到底是如何降临到脑海里的,曹再飞已经很难准确地去完全复述当时的心情。启发他的契机甚至有点偶然,他在2006年来到上海,但在2019年才第一次真正专门去过人民公园——是为了看展。
相亲角挨着展览馆,曹再飞第一次路过这里,惊呆了。
“很震撼的。”他形容,“那时候人比现在更多。满眼都是,上千个小广告堆在那里。所有的其他东西,和物质无关的,都被省去了,人变成了商品。”
怎么能这样?太赤裸了,他说。他不是没见过相亲,但是他觉得不一样,即便是朋友、父母张罗着要帮忙相亲,人们多少还在意一些人品、修养,还关注更精神性的东西。而在相亲角,他望见的都是物质性的交换。“这是把人物化了。”
物质和精神的区分,在曹再飞看来很重要。“从小到大,我们歌颂的、我们追寻的都是爱情这种东西。它是精神性的。”
必须要在这个地方做点什么,曹再飞想。艺术家么,放大一些事物是一种熟悉的手法。周围的声音给了他启发,声音可以成为一种提示,一种表态。成为背景音,不压过他们,但是共存总可以吧?
在此之前,曹再飞也很久不读诗。但是想到读诗几乎是即刻的事。公园是开放的,什么人都可以来,什么声音都可以在这里发出来。选择读诗,在他看来和这个环境很契合,“和这里的人是有一点矛盾性在,但爱情诗本身是很美好的,是可以给人带来慰藉的。我在这里读诗,和他们是可以共存的。”
他知道有人来这里拍纪录片,拍生活观察小视频,但他不怎么认同,“太冒犯了。”这里的一些阿姨爷叔对这种审视的方式很敏感,他不想和这里的人发生直接的冲突。之前有巡逻的人,来收走了他在地上摆放着情诗的A4纸,理由是他占地太多,影响公园环境。他为自己读诗的行为争辩了几句,但对方无动于衷,依然要扔掉他所有打出来的诗。他旋即换了种说法,“你拿去也没什么用,你还要自己扔,不如留给我,我以后不放了,我就自己收着做纪念。”纸片保住了。
曹再飞也确实信守了承诺。之后每次读诗,几百张纸片都被小心地收在一边,只供旁边的路人翻看、选择。他则重新打印了一张和相亲角的相亲广告别无二致的自我介绍,放在脚底的小板凳前,上面写,“艺术家曹再飞(又名曹原铭)于2019年4月5日起每周末、节假日在此(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小广场)朗读经典爱情诗。其间很多朋友、学生加入。”
曹再飞打印出来的自我介绍。林子璐 摄
他一贯的作风便是如此,温和中有韧劲。他的画室里挂着很多看起来有点荒诞的作品。曹再飞更愿意形容这些创作是带着幽默的,一点小刺扎出来,但是不突兀。他指着一幅画介绍,一把黑伞倒在剑麻地里,植物的叶片锋利,而伞包住了一片圆融的空间。
他想要成为这片空间的这把伞。也许下一秒会被戳破,但在此之前,他愿意坚持。
曹再飞的画,他想表达一种温和的抵抗。林子璐 摄
交汇的光亮
在开启读诗计划的时候,曹再飞的打算是至少要在相亲角读上一年的时间。
重复非常重要,他说。他举滴水穿石的例子,“改变石头的是水滴的力量吗?不只是,还有时间的力量。”
相亲角早就在这里,它有自己的生态。在这边日常溜达的本地阿姨爷叔对它有一种笃定的熟悉,“相亲角都存在好几十年喽。”但他们也说不清最初的起点该是什么时候,有人说是2000年初,也有人给出一个更早的时间。
曹再飞形容自己是“无害的”。他以这种无害性得到接纳。他观察到,如果在这里更久的人对他没有表现出抵触,那么新来的人也会自然地习惯他的存在。
有些老面孔,每周都会来,甚至来自周边的城市,坐上一夜的火车,早早地赶到人民公园,像旧时赶集。曹再飞逐渐眼熟他们。再一次遇到的时候,双方会微微的一招呼,“你也来啦?”“欸,也来了。”
他也会收获一些掌声。他记得陌生人的肯定,这让他感受到认同,和做下来的一点微小的意义。有一个外国人,很可能听不懂他在读什么,但是曹再飞读了多久,他就在原地听了多久。还有个本地的小伙子,在他读完一首诗的间隙里带头鼓掌,大声说“这才是上海该有的样子”。
有时候,还会有人加入他读诗的行列。这也契合上曹再飞选择读诗的一重考虑。读诗是开放的,低门槛的,认识文字的都可以来读诗。这让读诗这个行为有生命力。本质上,这个行为不是只属于“曹再飞”的创作。他很乐意看到更多人来和他一起读诗。
有一个阿姨让他印象深刻。她穿着印花的大披肩,精心烫好的卷发披在肩膀,接过他的诗集,非常动情地读了一首《再别康桥》。“太专业了。”曹再飞说,“读得比我好。”
她告诉曹再飞,自己曾经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年轻的时候,也算个文学女青年。
她为了给儿子找对象来到相亲角,但曹再飞相信,在那个时刻,她只属于她自己。
这样的人不少。有生在上世纪50年代的老先生,点名要读普希金的诗,最后选了一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有外地的读者,从他的公众号看到他读诗的视频,给他留言说,来了上海,一定要来人民公园读一次诗;有来相亲角这边给相亲联谊活动做推广的工作人员,也站上去读了诗,这一刻她没有谈任何交易;还有朋友的朋友也写诗,听闻他在相亲角读诗,辗转把自己写的诗发给他,拜托他也在人民公园读一次。
有来帮相亲活动做推广的女生,在曹再飞的鼓励下,也站上去读了诗。林子璐 摄
曹再飞不觉得自己给相亲角带来了什么恒久的改变。但他觉得,这些大家共同参与、创作了的瞬间是切实地存在着的。
“起码在那片刻,他们是会有所触动的。”曹再飞说。“这样的片刻可以汇聚起来,成为一种连接性的东西。”他不想讲很宏大的意义,也会谨慎地不去谈是否“改变”了这里。在他看来,只要每周有人在这里读诗,这些连续的瞬间也可以成为一种时间的链条,去建构出一个精神性的空间。哪怕是很微弱的,“但如果你认同,其实它会有过自己的价值。”他说。
在曹再飞选择的诗集里,有徐志摩的一首诗,诗里写,“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浪漫的余晖
曹再飞生在70年代末,读书的时候,浪漫主义的余晖还照耀在青年人身上。他成长那会,没有听过顾里的经典发言,“没有物质的爱情就像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但他也不怎么谈论现实中的爱情。他没给妻子写过诗,生活总有琐碎的缝隙,这不妨碍他认为爱情是重要的。“现实么,总会有不完满的一面。但艺术要去追求更完满的东西。”
诗歌出现在相亲角,在他看来,可以成为一种温暖的慰藉。他着重强调了温暖,诗歌可能愤怒,可能冲突,可能尖锐,但出现在相亲角的时候,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带来的是一些温暖的感受。
他的学生Jelly来相亲角读过诗。她在2019年进入上海大学读书。在课堂上,她听到曹再飞分享了自己的行为。“觉得太有意思了,我理想里,学艺术的人就该干点这样的事。”她主动找到曹再飞,说也要去读诗。
这个故事有一个浪漫的开头,她当时邀请了另一个学校的男孩子一起去和她读诗,九月正是上海天气很好的时候,他们第一次见面在这里,然后在一起了。
但是浪漫并没有结局。她和这个男孩子后来分了手。问及对爱情的看法时,22岁的她说,我们这代人很难完全去相信这些吧,我很难给你一个答案,这些即时的体验都是流动的。
相亲角并没有在她的生命里留下太多痕迹,当时读诗的感受她已经没有太多回忆。至于同爱情相遇,年轻人有更多的手段。线上的交友软件层出不穷,相识何必线下相逢。“现在的大学生有没用过交友软件的吗?”Jelly笑了起来。
比起老人们想牵线的年轻人,也许对在其中奔波的老年人而言,相亲角更能显出意义。住在附近的爷叔常来人民公园溜达,以他的观察,一年下来能成的情况,“能有一对就不错了。”更多的长辈来到这里,“也想找人说说话”。
人与人的联结总会产生与存在。孙沛东在她关于相亲角的结论里写,“由公园中的“自发相亲”到“白发相亲”,相亲角成为一代父母为纾解自身生命压力,认同感缺失等问题,进行社会交往、情感交流、代际沟通的新通道,父代的特殊历史经历在家庭生命周期中完成了代际延伸,产生了特殊的代际张力。”
也许再向里走一点,曹再飞会在人民公园看到他想歌颂的爱情。相亲角再往南走,又是一片小树林,同样的熙熙攘攘,同样多的老年人选择在这里寻找快乐与爱。
一位穿着黑色连衣裙的阿姨每周过来,拿着麦克风,旁若无人地唱歌,“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穿着紫色花衬衫的爷叔是她在这里遇到的同伴,“我教他唱歌,他教我跳舞。”她喊他,“我的老师。”
在她的歌声里,旁边有另一对老伴,相拥着跳起了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