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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今热点:夜雨丨赖永勤:兰家巷5号

2022-09-22 23:08:30 来源:腾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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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家巷5号

赖永勤


(资料图片)

1.陌生客

1989年,我家从十八梯搬迁出来在浮图关下的李子坝借居了一段时间,后因房东另有安排,我们只得另寻住所。好在十八梯老邻居葛伯伯夫妇,从小将我的儿子带大,与我们一直相处和谐,他的外侄孙在兰家巷5号有一空房,经他协调,答应我们暂居一段时间。

位于小什字闹市区的兰家巷,巷口很窄,只能两个人并排通过,故在店铺林立的小什字很容易被人忽略。不少朋友得知我搬了新家,曾经到兰家巷来找过我,路过巷口以为是一个住家户的门口便一晃而过。为此,我以后告诉朋友们地址,还这样提醒几句,“兰家巷的巷口很窄哈,注意看路边的门牌哟。”

兰家巷的巷口虽然很窄,里面却很宽,宽得就像一条中型的街道,大有豁然开朗之感,里面有好几家保存完好的中式院落,其中一个小院是重庆文化局的宿舍,住着我的朋友音乐家智军和电视人唐沙波。里面还开有火锅馆,小卖部,生意也还过得去。走到巷尾再向左拐,就是我居住的兰家巷5号了。

兰家巷5号院子,有别于其它中式的院落。没有做工考究的石朝门,也没有雕梁画柱的木窗格,由两幢一楼一底小木楼合围在一起,据三辈人都居住在这里的小荣夫妇讲,这个院落修建于抗战陪都时期,是专为军队中下层军官修建的,抗战结束后,军队撤离,家眷也随之迁走,小院被当地商界人士购买。解放后公私合营期间,成了公房,之后又成了重庆百货站的职工宿舍。

兰家巷5号有十来户人家,多是重庆百货业的职工和家属。初来乍到,就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从小一直居住在院落,对院落式的群居方式一直很留恋(直到现在仍然如此),兰家巷5号算是满足了我来到重庆的这一愿望。

搬来那天清晨,隔壁罗汉寺的经文诵读声将我唤醒,同时还飘来香客上香的紫檀香味。母亲告诉我,听经文的诵读能够使烦躁的心变得平静舒缓,紫檀香味可以去毒辟邪,有益于身心健康。最让我可心的是这些素不相识的邻居了,一抬头,微笑以对;一见面,问候相迎。问路,有人指点;指路,不嫌麻烦。诸如订牛奶、交水电气费一类,还有人代劳,让我这个陌生客没有丝毫的陌生感!

最高兴的还是孩子,孩子在较场口精一小学读书,搬到兰家巷后,不坐公交车,步行一刻钟就能走到学校。我和夫人都在解放碑上班,从家门口到单位只需10分钟,就能准点到达。在浮图关居住的日子,我们晚饭后习惯在林中小道散步觉得非常舒坦。来到兰家巷,摆脱了整日的车马劳顿,晚饭后逛游解放碑同样感到异常惬意。

兰家巷5号虽然位于小什字闹市区,但前面几幢院落的高墙有效地阻隔了嘈杂的市声,闹中取静,非常适合读书写作。我在那里读完了《沈从文全集》和《林语堂全集》,还读了台湾学者余光中和董桥的大量文章,对我的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入选四川首届散文大观的《窗口内外》,系列散文《小巷深深》,至今尚感满意的《古瓶••枯枝》,都是在兰家巷完成。

一晃20几年过去了,如今的兰家巷已经不复存在,但一想起那条闹市中的幽静小巷,想起那个普通的院落和那些邻居,我的心却很难平静下来。

2.司爷爷

在兰家巷我住在一楼,回家时要穿过院坝,拐角上木楼梯,走过一条走廊,再转一个90度的角,才是我的居室。在转角时要经过一个老人的家门,老人体态精瘦,面庞清癯,只是眼里有了几分浑浊,但整体显得有精神,同院的小孩叫他司爷爷。

我的简易厨房就设在门前,虽然窄得只能放一个燃气灶,但基本够用。因为有一个90度的角,我做饭时恰好与司爷爷的家对望,日子一久彼此便熟络起来。特别是做早饭的时候,几乎都要和司爷爷打照面。

“做点啥子嘛?”司爷爷的口音还带有点湖北味。

“就做点烫饭,吃起又热络又方便。”我回答司爷爷。

“哦……”他有时候会走过来瞧瞧,“也是哦,我上班那阵全家人早晨都是吃烫饭,饭菜都在里面,味道也在里面。”

这简短的对话,让小院在随意与和睦中开始了新的一天,至今回忆起来甚感温暖。

司爷爷好静,平常里很难听到他的声音,路过家门,经常见他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旁边放着一个保温杯,拧开茶盖,杯子内圈有一层厚厚的茶垢,猛一看,那茶汤也成暗黑色了。他也喜欢打理那枝牙黄色的烟杆,用废弃的报纸不停地擦拭烟嘴和烟锅,就像小孩在玩弄着他手中的玩具。他也喜欢看书读报,看到激动处,他会将报纸朝旁边使劲一扔,便仰头长叹,“天啦!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啦……成什么体统啊!”这声音也传到了我家里。

“什么事啊,司爷爷?”

“天下岂有此等怪事,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居然要娶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司爷爷一脸的愠怒。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树林大了,什么雀鸟都有啊。”

“无聊啊无聊,报纸连这些事情都要报道……”

好静的司爷爷也有好热闹的时候,遇到高兴的事,他喜欢弹凤凰琴。凤凰琴是一种儿童玩具一样的乐器,大约两尺长,五寸宽,二寸厚,四根琴弦固定在两段,按键是一个镶了边的小圆片,上面标明了音符,从左到右即从低到高。弹奏时,右手用薄薄的塑料软片拨动琴弦,左手按住琴键,随之便发出“铮铮”的琴声。比起琵琶、二胡、笛子一类乐器,凤凰琴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儿科”。而司爷爷对此仍然乐此不疲,兴味无穷,有时候还一边弹一边唱,一曲《秋水伊人》让他完全沉浸其中: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温情只换来眼前的凄清……”

司爷爷的墙上挂着一把京胡,想必他年轻时一定喜欢唱京剧。

“司爷爷,你喜欢京剧?”我问。

“是呢,年轻时还是票友呢?”司爷爷一点不回避。

“什么行当?”

“老生,马派。”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来一段?”

司爷爷从墙上取下京胡,不慌不忙取出一张手绢,正襟危坐在一把旧藤圈椅上,掸了掸琴筒的灰尘,随之搭在膝盖上,然后将京胡搁在手绢上,拧了拧琴把,调试了一下琴弦,一板一眼地唱起来: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司爷爷的唱腔里也夹杂着些微的湖北口音,毕竟年岁大了,已经显得力不从心,尤其是唱到高音的时候,唱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笑啦,见笑啦……”一曲唱罢,司爷爷再不唱了,咧开缺了牙的嘴腼腆地笑着,显得十分可爱。

司爷爷的起居饮食全是楼下的女儿打理,院里的人叫她小司。小司喜欢国画,尤爱花鸟,还拜了重庆市艺术馆的专业老师为师。一到吃饭的时候,女儿小司就会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楼来。有时候也是他的女婿端上来,因为住在小司的楼上,经常可听到小司的声音:

“杜长寿,快把饭给爸爸端上去!”

“哎……要得!”

话音刚落不久,杜长寿就将饭菜端上楼了,“爸爸,趁热,快点来吃。”

杜长寿的声音不大,还有点嘶哑,人却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端庄。他爱穿一件紧身的油绿色的体恤衫,更显得英俊精壮,用今天的话来说,帅哥一枚。我夫人说,杜长寿乍一看就像印度影片《流浪者》的男主角拉兹。

听小司讲,她父亲退休前是某税务所的财会人员,一直是单位的业务权威,双手都可以打算盘,且不出差错,过硬的业务技能在业界有口皆碑。司爷爷的夫人已于前几年病逝,好在性格豁达的司爷爷,很快从丧偶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他曾经和我主动谈到夫人的病逝,对死的话题一直不回避,“我对老太婆(重庆人对老伴的谐称)说,我俩反正有一个人要先走,不是你就是我。老太婆要走的时候我对她说,今天你先走一步,我会慢慢来……”言语之间,虽是豁达坦然,却也透出几许人世的沧桑。

一年以后,我搬离了兰家巷迁到放牛巷,因为俗事缠身,与兰家巷的邻居少有联系,但如果一碰到兰家巷的人,我一定会问到兰家巷的左邻右舍,特别要问到司爷爷。

离开不久,我在公交车上碰到了同院的稽新明,我又问起司爷爷。稽新明说,司爷爷还好,只是他的女婿杜长寿已经走了。

“啊!那么好的身体……是怎么走的?”

“癌症,从检查出来到死,还不到一百天。”

“他才多大年纪啊?”

“好像才满四十不久。”

“唉,太突然啦!”

“……”

这个话题让我们顿时无语,不由得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和熙来攘往的人流,我又想起了曾经居住在我楼下的杜长寿。

“父母为他取名为长寿,他却未遂父母的心愿。”我对稽新明说。

“是啊,好好一个人,说走就走啦……”

3.张嬢嬢

我的隔壁住着一对退休的老人,男人姓周,女人姓张,老俩口举止彬彬有礼,待人客气热情,我们习惯地称他们周老师和张嬢嬢。

他家里就住着老俩口,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打理得也井井有条,就连过期的《重庆晚报》也折叠得整整齐齐,就像没有打开过一样,堆放在靠窗前的一张竹椅上。有一次收荒的老头到院里来,看到这堆整齐的废报纸吃了一惊,“你们好有存留啊,连废报纸也保存得这么好。”

他们很少和院里的人打交道,院里的人也与他们少有往来。

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小,说话时脸上总是堆满微笑,“老周,来喝牛奶,冷热正合适。”

男人的嗓门也不大,“要得,我马上就来。”

男人慢腾腾地喝完牛奶,即问,“你的药熬好了没有,记到起,要准时吃药哦。”

习惯了大嗓门的重庆人很不习惯这样说话,司爷爷曾经打趣地对我说,“这俩口子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在叫。”

男人虽然早过六旬,却长得细皮嫩肉,气色也好,再加上很讲究,出门时总是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也穿得妥妥帖帖的,更显精神。女人也穿得整齐素净,尾随其后,夫唱妇随。

那段时间,我常有文章在《重庆晚报》发表,因为母亲时时叫我的名字,两夫妇也就知道了我,“我经常在重庆晚报看到你的名字,我们老周也知道了你。”张嬢嬢笑盈盈地对我说。

1974年我曾经在四川达州(那时叫达县)有过半年时间的财会培训,熟悉达县方言,张嬢嬢有很重的达县口音,“张嬢嬢,你是达县人?”

“你听出来啦?”

“是啊,你爱把这边那边,说成是这歪那歪。”

“不,我是本地人,40几年一直在达县工作,沾上了一些达县的口音,他——”她笑着指了指屋里的男人,“才是祖祖辈辈的达县人,虽然在重庆工作了几十年,还是一口达县话。”

兰家巷5号院内常常弥漫着淡淡的中草药味,这药味就是从她家传出的,她经常无缘无故地叹气,“这药才难得喝呵,不晓得哪天才喝得完哟。”

“张嬢嬢,什么病哦,天天都要喝几碗?”我妻子问她。

“到几个医院去检查,都没有查出个结果来,后来去看中医,医生说是更年期综合症。”

“更年期综合症?有些什么症状嘛?”

“就是休息不好,有时心里闷得慌,身上还要流虚汗。”

“这个病就是要慢慢调养,你把心放宽些。”妻子劝慰她。

“谢谢你哈,这么关心我。”

老俩口的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地过着,张嬢嬢虽然有点小病小痛,但衣食无忧的他们日子还算是悠闲。

不料这悠闲的日子却被一个更老的老人打破。

一天,院里来了一个面色浮肿衣襟褴褛的老人,由一个中年汉子领着,一进院子就直呼张嬢嬢的名字。张嬢嬢闻声后连忙下楼,不待开口,汉子便把一个包袱递给她,“今天总算把你妈交到你手里了哈,你妈我服侍不下来,我不要钱啦,你这几个钱不好找啊。”汉子一脸的委屈。

“兄弟,到屋里去慢慢说嘛。”张嬢嬢对汉子道。

“不啦,我下午还要坐火车回达县。”不容张嬢嬢再说,汉子便扬长而去,气氛甚是尴尬。

汉子走后,张嬢嬢一手提着包袱,一边示意老人上楼,老人杵着拐杖,步履蹒跚朝楼上走去。

院里的人大多目睹了这一幕,也知道了张嬢嬢的母亲原来还在达县,小院顿时嚷开了。

“她还有个妈呀,这么大的年纪啦,看起好造孽哟!”

“两口子在重庆享清福,把老妈子一个人留在老家,其心何忍哟?!”

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到来,不仅使张嬢嬢的家成了全院关注的中心,也扰乱了一家平静的生活。就一间房屋,哪里可供老人安身?平素爱惯了整洁的老两口,突然来了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怎会习惯?关键是张嬢嬢一直有病,谁来服侍一个比她更老的老人?

可院子里的人依然对张嬢嬢俩口子多有指责,将同情的目光投向她的母亲,张嬢嬢显然是感觉到院邻的态度了。

一天晚上,张嬢嬢来到我家,叙述了她的身世。原来她生下不到一个月,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没有抚养能力,也不愿承担抚养责任,将她送到了孤儿院。好在她在孤儿院从小就受到了较好的教育,除了读书认字,还学到了医护专业技能。解放后,张嬢嬢因为具有专业技能,被分配到了与医疗行业有关的医药公司。正在此时,十几年从未谋面的母亲出现了,母亲从孤儿院那里打听到女儿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从此与女儿寸步不离。

“我不是不愿意赡养自己的母亲,更不是嫌她老嫌她脏,也从未指责她没有抚养过我。她一生从不劳动,只知道吃闲饭,在达县是我一直在抚养她。”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哎,我和老周分居几十年,退休了只想过几天安静的日子。退休前我也征求过她的意见,她说就住在达县她干儿家,叫我每个月按时给她干儿寄生活费,可她这个脾气,到哪里都搞不拢(四川话合不来的意思),她一直和老周也搞不拢……”

平静的生活突然变成了别别扭扭的日子,别别扭扭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张嬢嬢就明显憔悴。

不久,小院又闹开了,是关于张嬢嬢的要回达县的消息。

“听说没有,她们要回达县啦?”

“是,她们说达县的房子要宽得多,俩娘母住起方便些。”

“老周回不回去呢?”

“老周说,他在重庆住惯了,不愿意回去。”

想到张嬢嬢和周老师一直分居,晚年好不容易住在一起,这下又要劳燕分飞,不免让人感到有几分遗憾,一上楼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张嬢嬢……”

“都听说了哈?”她憔悴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仍然带着微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我正要找你呢,我和母亲明天就要回达县了,老周送我们回去。我们邻居一场好难得,我和老周这个月订的牛奶刚开始吃,就送给你们。”

“谢谢你,我还是要给钱哈。”

“不要客气,也不要感谢,我们是好邻居哈!”

“好的……张嬢嬢,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得看我的病好得了不,这不争气的身体啊……还有她——”她望着屋里的母亲,“还得想法把她安顿好。”

次日,天还未亮,张嬢嬢就和她的母亲离开了兰家巷,后面跟着他的丈夫。两母女颤颤巍巍的身影,从此在兰家巷消逝……

4.小李子

“卖布卖布嘞,卖布卖布嘞,花布丝绒绸缎嘞!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歌曲,象那斟满的酒杯一样,快乐充满我心里……”

从哪里传的歌声?这么清爽,如此透明,这是我熟悉的歌剧《货郎与小姐》的唱段,我则耳倾听。

歌声还在继续,“来吧,我的朋友!来吧,我的鲜花!我爱你啊我爱你,我的生活离不了你……”歌声是从一楼的公用厨房传出来的。

循着歌声下得楼去,见到歌者,真让我大吃一惊:他的整个身躯蜷缩着,就像一块不成规则的石头被人随意地丢在那里。他的双腿呈弯曲状态,与臀部盘在一起,好像一个被吸附着的游泳圈。

“唱得好啊,把我都吸引住啦!”此时的歌者正坐在一根方凳上拣菜,他一边拣一边唱,没料到有人走近,他转过头来的那一瞬,更让我惊呆了,他的胸部和背部都凸出一大坨,整个头颅好像是特意安放在上面的。一个完全不能站立,更不能直立行走的重度残疾人,真难以想象,这么好听的歌声,竟是这样的身躯发出的。

“唱得真的好,在哪里学的?”我向歌者伸出了大拇指。

“前几年从收音机里听的,又从收音机转录到录音机,天天都听,一字一句地学……””歌者腼腆地回答我。

“我是看到这个娃儿出生的,小时候长得又白又胖,一对大眼睛,乖得很,后来发了几天高烧,一直不退,高烧退了之后,人就一直不长了,脚也站不起来啦。”司爷爷告诉我,歌者叫李大幸。

“啥子病哦?这么厉害?”

“小儿麻痹症!还是当父母大意了,父母一天都忙到上班,娃儿的病没有引起注意,落下这个病根……哎,娃儿才造孽哟!”

从此以后,我便格外留意李大幸的歌声了,不仅是因为好听,更对一个重度残疾人开朗乐观的性格,心存几分好感。

李大幸的家靠近院子大门,我们进进出出都要经过,一来二往,彼此都要打招呼,他称呼我为赖老师,我叫他小李子。

“意大利队好拽,这又是他们的主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冠军肯定他们的!”

“我看不见得,阿根廷、巴西、德国、英国……支支都是强队,还是要看运气和临场发挥……”

“阿根廷没有马拉多纳已是一盘散沙,冠军肯定是意大利……”

“你娃莫把话说早啦……”

“剽(重庆话打赌的意思)!”话还没有说完,立即被打断,“我输了请你吃火锅……”

我在兰家巷居住的时候,时逢14届世界杯足球赛在意大利举行,看球、议球成了小院议论的主要话题,小院的球迷们甚至会将饭碗端到院里来参加议论,主角是小李子,这场激烈的争论就在他家。

就在那个初夏,只要有比赛,小李子家的灯几乎要亮到通宵,“雄起!好球!”不绝于耳,叫好声,谩骂声,呼叫声、惋惜声此起彼伏,一个残疾人对足球的狂热,同样让我感到惊讶!

“他呀,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足球却一场也不得拉下,你看嘛,昨天看了个通宵,现在正在补瞌睡。”小李子妈妈这番话,不知是在骂儿子还是疼儿子,此刻的小李子正躺在床铺上呼噜大睡,本来就蜷缩的躯干更加蜷缩,咖啡色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就像谁在床上堆了一个土堆。

歌唱和足球,两者之中谁是小李子的最爱?我曾经问过同院的人,他们说,都不是,小李子最爱、最擅长的是烹调,特别是川菜做得正宗,诸如回锅肉、宫爆鸡丁、麻婆豆腐、烧白等,都是他的拿手菜,这又让我感到吃惊。

“不奇怪啊,我和他老头要上班,姐姐哥哥也有事情,只有他闲在家里,他的眼睛巧,看到谁做的菜好吃,他就悄悄看,悄悄学。”小李子妈妈这回明显是在夸儿子了,“他呀,见什么学什么,学什么像什么。煎、炒、炸、烩、卤、炖样样都会,他还会做咸菜、包盐蛋、发醪糟,连豆腐乳都会做呢!”

为证实小李子妈妈所言,我来到了厨房,要亲眼一睹小李子的烹调技艺。不能站立的小李子够不着案板,只能坐着操作,他妈妈就为他准备了一块木板,木板架在两条方凳上,成了他的操作台。小李子就有了施展的舞台。“嚓、嚓、嚓,”随着一阵阵又快又有节奏的响声,一块脊柳肉在他的刀下瞬间便成了既薄又均匀的肉片。

小李子下厨非常用心,一顿他和母亲的普通晚餐,他不仅荤素搭配得当,还注意了色香味,既照顾了母亲的牙口不好,又兼顾了自己的口福。一盘笋炒肉片炒得油亮滑嫩,是他和母亲都喜欢吃的。凉拌茄子油辣子蒜蓉花椒面小葱一样不少,这是他特别喜欢的。外加一碗小白菜豆腐汤和一小碟泡菜,小白菜豆腐汤上面浮着葱花,泡菜切得方方正正外浇一点油辣子和味精,一看起来就有食欲。

看小李子下厨真是享受,他边做边唱,厨房成了他大展厨艺和大显歌喉的地方,见我的到来,他又唱起了《货郎与小姐》:

“卖布卖布嘞,卖布卖布嘞,花布丝绒绸缎嘞!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

“小李子,你真快乐啊!”

“快乐?我快乐?!”小李子疑惑地望着我,眼圈立即红了。

“是啊,有歌声相伴的日子还不快乐?”这难道是我的错觉?

我由衷的赞美竟使小李子沉默了许久。

“我妈一直担心我,她说她在时,两娘母还可以相依为命,她走了,谁来与我作伴?她一直想我有个家……”说到这里,小李子几近哽咽。

小李子喜欢文学,特别是新诗,我们在一起还探讨过新诗。他熟悉重庆作家黄济人、莫怀戚、吴景娅……熟悉了重庆诗人傅天琳、李钢……我离开兰家巷时,将订阅了数年的《散文》、《诗刊》和《星星》都送给了他,他非常感激。

就在我搬离兰家巷的那天,小李子一直在家门口默默看着我们搬家什,直到我家的东西全部搬完。当我向他道再见的时候,他问我,“赖老师,你以后还回来不?”

5.马小铁

黄昏时候的兰家巷,是孩子们的天下。学校放学了,在校园被关了一整天的孩子们,趁家长还没下班回家,回到院坝,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疯疯扯扯。

“我当小姐,你当丫头……”

“不,你当丫头,我当小姐……”

任随孩子们如何争执,公主这一角,总会落到马小铁的身上。

马小铁很有公主的范儿,一头茂密的黑发,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骨碌碌地会说话,就连兰花手也翘得有模有样:

“丫头们听着,带我游园去……!”

“是……”

马小铁当主角,跑龙套的都很服气,她们围着马小铁,吆喝的吆喝,抬轿的抬轿,既服服帖帖,又全力配合。

母亲悄悄地指着马小铁说,“这孩子真灵。”

做游戏的时候总是很短暂的,下班的父母三三两两回家,孩子们也被依次唤回,楼上也响起了马小铁妈妈温婉的声音:

“小铁,快上楼回家,你爸爸要回来啦。”

小铁刚上楼不久,院里出现了一个步履轻快的中年男子,他的身子挺得直直的,穿着一件深黑色的外套,一条枣红色的围巾随意地搭在颈脖上,鼻梁上架着一副浅咖啡色的宽边近视眼镜,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杂志,显出几分矜持。

“他叫马西临,是马小铁的父亲。”马西临是小李子崇拜的偶像,“他懂得的东西才多哟,音乐、哲学、文学、戏剧……尤其是音乐和哲学。”在小李子眼里,马西临是兰家巷5号当之无愧的权威。

马西临回家后,家里响起钢琴声,琴声悠缓而清脆。小李子告诉我,马小铁从4岁起就开始在爸爸的监督下学琴,一直到现在从未间断。

“小铁,不要只注意节奏,还要注意情绪和乐感,乐感很重要……”父亲的声音,夹杂在断断续续的琴声里。

这时我想到马小铁做游戏为什么老是能当公主,原来她有这样的父亲啊。

“不错,我从来不否认达尔文的进化论,他对于人类起源的研究,的确起到了里程碑的作用,但是他解释不了人类未来的走向,而弗洛伊德的性学论,既能够解释人类的起源和发展,对当下,对以后都有着极强的说服力。”这声音越来越大,语速也越来越快,“你们问弗洛伊德为什么会这么受欢迎?道理就在这里。”

话刚一落音,随即便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声,“马老师,你说得好!我双手赞成!”

“这是……?”我望着小李子。

“马西临的家经常都是这样,重庆许多爱好哲学的人都爱听他讲哲学,有人干脆就叫他马哲学。”

这时我又想起了马小铁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因为她有这样的父亲啊。

“喉头不要动,软腭打开,让胸腔、喉腔和头腔都活跃起来,形成面罩……不要这样……声音给我竖起来,竖起来……”这是马西临在为声乐爱好者辅导,“我知道世界上美声分很多流派,我也从不迷信这个派那个派,关键是你的艺术要征服大家。如夏利亚平唱的《跳蚤之歌》,我听过他的唱片,那个美呀,简直让你着迷!”

“马老师,为我们做个示范。”

琴声响起,歌声传来: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养了一个跳蚤。

跳蚤嘿跳蚤,国王待他很周到,

比亲人还要好……”“这是马西临在唱?”我问小李子。

“啊,是他在唱!《外国名歌三百首》里的歌,他几乎都会唱。”小李子为有这样的院邻颇感自豪,“他的《三套车》唱得很有味道,我一直模仿他。”

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又想起马小铁做游戏时翘着的那双兰花手,那双红红的小手仿佛能够传递无声的语言和微妙的内心,妙不可言。

又是黄昏时分,又到了孩子们做游戏的时候,小院又闹开了。

“来,今天我们演公主出宫。”

“我演公主,你演侍女。”

“不,你演侍女,我演公主。”

孩子们争执一番,又将眼神投向马小铁,只见马小铁不慌不忙将头发盘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张黄手绢盖在头上,再将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像系上了一袭随风摇动的裙摆,几下子便让发型、头饰和衣裙都有了改变。瞧这派头,这架势,这神态,饰演公主自然非她莫属。马小铁进入角色也很快,她迈着碎步,捏着嗓子,瞪着眼睛,拿腔拿调地念到,“你们可都给我听着,全都给我回宫!”

“是!……”孩子们众星捧月式地围着马小铁,忠实地履行着龙套的角色,没有一个不配合,没有一个不心悦诚服。

我给妻子讲,“小铁这孩子也许是块搞戏剧的料。”

稽新明是马小铁的亲舅舅,与马西临一墙之隔,他对我讲,马小铁的理想就是要搞戏剧,很小年纪就立下要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的志向。

“真是少年有志,后生可畏啊!”

从此,我便格外留意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孩了,当她背着书包和同龄的孩子们走在这条普普通通的小巷里,总让我感到与众不同。

后来听兰家巷5号的人讲,马小铁真的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后留在北京,和过去陪他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成了“北漂一家人”。

(文内照片:赖韬)

作者简介:赖永勤,国家一级文学编辑,中国百优广播电视理论人才,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广电集团(总台)专家组成员,重庆十佳电视艺术家,重庆十佳读书人。以创作广播电视文艺及评论作品为主,先后为中央电视台,重庆卫视创作多部电视作品,重庆广播集团(总台)创作过数部广播文艺作品,其中根据本土题材创作的《卢记药号》、《难忘乌江》连续两届获中国广播文艺一等奖(国家级政府奖),在《海燕》等文学杂志发表过多篇散文作品,在《当代电视》《西部电视》等杂志发表40余篇评论,并分获一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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