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信息:从农田走出来的修复师|37年麦积山石窟修复记
56岁的牟常有是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一名高级修复技师,在麦积山石窟从事洞窟文物的修复工作已经有三十七年。
他常说,一场文物修复就像一台大手术,要没一下子站几小时的体力和耐心,坚持不下来。文物修复常常都在追求极致,这显然不是普通人、门外汉可以胜任的,更何况还要择一事,终一生。
2019年5月,牟常有被丝绸之路文化遗产保护工匠联盟理事会授予首批“丝绸之路文化遗产保护优秀工匠”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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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守护石窟寺
从农民到修复师
三十七年前,牟常有还是一个19岁的乡村少年,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抬头就能看见兀自耸立在群山中的丹霞方山,麦积山。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石窟上都是木质栈道,最集中的地方有十二层,但到不了最高的洞窟,当地老百姓俗称为“銮架”,也就是供奉佛像的架子。少年时他曾到木栈道上攀爬,就知道那些都是泥塑的佛爷,好多的脸、胳膊、腿都坏了,谈不上好不好有没有兴趣。
麦积山是小陇山(即中国古代文学中声名显赫的关山)的一座孤峰,高142米。共保存大小洞窟221个,雕塑3989件,大小造像10632身,壁画1000余平方米,因早期泥塑数量之多,艺术水平之高,被美学界誉为“东方雕塑陈列馆”。
1975年-1984年,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对石窟整个山体用现代技术进行了加固,加固工程结束,文物本体的保护和修复被提上了日程,这项工作除了一些主要的技术人员,还需要就近找一些帮忙的小工,1986年,牟常有和村里几个年轻人一起走进麦积山石窟,开始接近那些佛像和壁画。
麦积山石窟始凿于南北朝时的后秦时期,距今1600多年。石窟佛龛之间层层相叠,由回环往复的飞栈云梯相连,构成了宏伟壮观的立体建筑群。
和泥、掂泥、出力气、干杂活,小工的工资以天计算,每天1.65元,一个月是49.5元。
1996年实施退耕还林,村里分下去的土地都要栽成树。上班工资低,又没有地可种,很多人劝牟常有一起外出打工,哪怕离开麦积山到村副业队,收入也会比在石窟上当小工好很多,并且要自由一点。十几个跟牟常有一起在麦积山当小工的人都相继离开了。
但牟常有的兴趣不在那里,“我是个农民,土地退耕还林之后,我就把文物修复当成务农一样去干”,就像农民守护土地一样,既然要学修复,那些破损的佛像,修一个就是一个功德;即将脱落的壁画,修一块就有一种欣慰。
麦积山石窟群开凿于距地面二三十米到七八十米的悬崖绝壁之上。一千多年来,受自然灾害、自然风化和人为影响,麦积山石窟很多洞窟,以及造像、壁画等受损严重。
和传统的泥瓦匠、木匠一样,牟常有也是在耳濡目染以及师傅言传身教之中学习手艺,牟常有的师傅叫柳太吉,也是麦积山脚下其他村里的村民。
他是个有心人,会默默记下师傅的整个修复操作,从材料工具的准备到具体的工艺与流程,并且思考着师傅为什么会对材料比例有调整、修复泥质在什么情况下调整不同稠度、遇到特殊文物病害该怎么样处理。
逐渐地,牟常有完成了从乡村少年到文物修复技师的转变。
泥土拼接起37年的人生
37年来,牟常有总共修复了大小23个石窟。
在别人看来,牟常有的人生就是一块块泥土拼接起来的,单一且辛苦。但在牟常有看来,这更是一种享受。泥塑、壁画里蕴藏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和审美趣味,它是历史遗留给我们的绝美艺术品。
8月11日,牟常有按修复工程进度,每天工程完工,要写当天的工程日志,并拟定第二天的修复计划,按计划稳步推进。
牟常有回忆,自2001年开始独立修复洞窟后,首先修复的是第70窟顶高、面阔都是一米多的小型龛。
这是北魏时期的龛,彩塑有一佛二菩萨,壁面上仅存正壁高1米宽50厘米的壁画,“当时整个龛的壁画都快从崖壁上脱落,用锚杆挂麻压泥,花了一年时间把它们贴了回去”。
第74窟是麦积山石窟比较重要的洞窟,开凿于北魏早期。在牟常有修复前,右壁坐佛坛基的泥层近一半缺失,导致坐佛悬空,需要进行支撑。原计划是在这个部位采用钢支架进行支撑,但他认为还是要采取古人的材料和工艺来进行修复比较好。
8月17日,修复文物或加固洞窟,需要低盐致密的黄土,修复期间,牟常有会带着工具在周边找合适的土壤做实验。
牟常有回到村子,找来老房子墙上的土坯,用板车拉到石窟下面,再用绳子捆上土坯背到上面的窟里。74窟上下一趟半小时,牟常有每次背六块土坯,背了两天,把40厘米高的缺失部分垒起来,挂粗泥加固,又做了T字形木骨架伸进坐佛有空洞的腿部支撑坐佛。这尊坐佛如今看起来稳坐高台。
8月13日,牟常有在自己修复过的74号窟内进行调研。随着技术进步,手段更新,他常利用修复空隙,调研自己早年修复过的洞窟,进行归纳总结,形成文本,给刚进入文物修复师队伍的年轻人参考。
麦积山石窟编号第4窟的七佛阁,位于东崖最高处,是仿照一个大型宫殿开凿的七间(龛)八柱(六根已崩毁,只有东西二角的两根保存完好)的佛窟,横宽32米、高16米,进深8米。
七佛阁内共有七间帐形佛龛,每间内塑一佛八菩萨,共九身木骨架泥塑,另外在窟顶平綦(俗称天花板)以及帐楣上方位置都绘有北周原作的壁画。
处于麦积山石窟最高处的洞窟第4窟,开凿于北周时期。这个洞窟也是中国石窟中规模最大,依照木结构建筑雕凿的洞窟,石窟寺考古称这种形式为崖阁。
现在,第4窟1龛主尊的背光(诸佛背后的光圈式的装饰图案)右侧的壁画因脱锚空鼓(指壁画地仗层局部脱离崖壁这个支撑体,但脱离部分的周边仍与支撑体连接的现象),空鼓的壁画受上下挤压在中部横向断裂,有整体从崖壁上脱落的危险。
另外,空鼓壁画表层因地仗层结构改变发生了颜料层大片起甲现象(指壁画的底色层或颜料层发生龟裂,进而呈鳞片状卷翘的现象)。
此番,牟常有将要对第4窟1龛的这些病害用传统工艺进行修复,他要对背光进行临时支护。加固起甲颜料层。清理壁画与岩体之间沙尘。在背光边缘对应的岩面上开新锚孔,将背光归位,利用新、旧锚孔的搭接进行锚固。
8月11日,4号窟,牟常有带着团队修复壁画和背光。修复前和修复过程中,他们都要将洞窟里的雕塑进行清灰和覆盖,避免污染到文物。
1号龛外的“帐顶”上雕着火焰宝珠和花饰,正面雕出流苏,并向左右撩起后,再向下垂着帷幔,这些都是古代工匠先在石壁上雕出轮廓,然后再涂泥加彩而成,“哪怕是一条线,也是有精神有气质的,有力度和韵律的变化”,修复师李海亮说。
但左侧帷幔破损的一大块早期被人为干预过,泥色发红且蜂窝状肌理粗糙,修补处本该稍微低于帷幔本体,结果却高出了一二厘米,与帷幔自然下垂的动势不符。
牟常有说,不专业的修修补补有时带来的破坏比“雨打风吹”的自然损坏更加严重,甚至带来不可逆的破坏。修复是个良心活,37年干下来,感觉自己“越干越胆小,越干越心细”。
8月13日,在4号窟1龛主尊厚重的通体大背光修复中,牟常有将制作好的榫卯结构的锚杆钉入用充气钻打好的孔,然后把锚杆挂麻压泥将背光牢牢固定在崖壁上。牟常有说,这个加固升级了古人的加固方法,更加牢固。
一起工作的田丰、李海亮都管牟常有叫“叔”,“叔”讷于言而敏于行,平常言语不多,和年轻人也聊不到一起,但在修复现场,一旦有年轻人提问,他马上一五一十将道理悉数道来,不做丝毫保留。
保护研究室副主任徐博凯说,麦积山的文物修复人员以前主要以传帮带的方式培养新人,主要偏重修复技术。自2017年归入敦煌研究院后,又加强了保护工程的参与和理论学习,现在能上手修复的技术人员有近10人,他们多为本地的高校艺术生,对家乡和麦积山有着独特的情感,并愿意为此默默付出。
8月11日,牟常有在修复师李海亮的配合下,对窟顶的壁画空鼓部位进行黄黏土填补,填补裂隙用的土经过将近10道工艺制作而成,风干后与古时用的材料几乎能达到完全一致。
修复“万佛洞”
2010年至今,牟常有先后3次承担第133窟不同位置的佛龛修复工作,最长的一次修复时长3年。
开凿于北魏的第133窟是麦积山石窟内部空间最大、精品最多的洞窟,北魏微笑的小沙弥圆雕造像、北魏晚期的佛传故事花岗岩碑、宋代圆雕造像的上乘之作释迦会子,这些能部分代表麦积山石窟的经典作品都藏于其中。
这个洞窟还有一个沿用至今的名字叫“万佛洞”,因为窟内除顶部绘有壁画外,其余壁面上贴有数排高度不足10厘米的小佛像,它们是采用同一个模子模印出来的,贴塑在墙壁之上,称之为“影塑”。
8月12日,麦积山石窟第133窟,牟常有正在修复的是东室第7龛主佛。他根据现场状况,制作了各种加固工具进行修复和加固。
目前,正在修复的是东室第7龛主佛,莲台的莲瓣碎裂成多块,莲台下的须弥座变形失稳。牟常有说,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是须弥座坛基内部的支撑体,4根塌了3根。如果不修复,不出几年,主尊宋代佛像就会坍塌。
须弥座的基本结构与稳定性是修复莲台的前提,牟常有首先对须弥座外部进行了临时支护,给坛基内部制作了新的四方形木结构支撑体并连接到佛像的主桩。
8月12日,麦积山石窟第133窟,牟常有将制作好的井字竹架拿到佛座底部比对,预估摆放方式。
在做坛基内部加固前,需要先清理倒凹字形坛基内部的杂物,因为坛基较低,牟常有需要侧卧在地伸长脖子,借助LED照明灯和手电筒共同的亮光才能看清里面,然后一点点往外清。
“第一次清理花了45天,最后光土就有100多斤,毛皮早已干枯的松鼠尸体足足装了面粉口袋那么大的半袋子,每次十几二十斤扛下山去”。
8月12日,麦积山石窟第133窟修复的佛像底座贴近墙体,修复过程中部分工作要在极其狭小的空间进行,牟常有需要侧躺着进行工作。
但坛基里还有其他东西。
2010年2月,在133窟起中心柱作用的崖壁高处第15龛破损的地仗层里,负责考古的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副所长张铭发现了北宋的钱币元丰通宝。
这次,摆在张铭面前的是牟常有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好的黑黢黢的木炭、残缺不全的影塑、被松鼠蹂躏的皱巴巴的经书字纸,还有瓷片。
牟常有根据现场的痕迹做了推测,宋朝的工匠在塑造7号龛坐佛的时候,洞窟内因为潮湿,壁面上大部分的北魏影塑都已风化剥落,这些佛像肯定不能随手就丢弃,需要“瘗葬”,于是工匠就以类似 “装藏”( 也叫“装脏”,是在制作佛像时将带有象征性的物品放置在佛像内部)的方式,把它们放进了坐佛的须弥座里。
经书字纸,张铭认为其来源不会超出133窟这个范围,牟常有了解坛基内部,认为松鼠已经由下至上打通了坐佛内部,即经书可能也是坐佛的“装藏”。而在坛基里放入烧过的木炭,并不是我们首先会想到的取暖,而是给坛基除湿防潮的,这是古代制作泥塑的一个流程一个手法。
8月17日,麦积山石窟第133窟,牟常有与张铭交流。张铭说,牟常有在修复现场会不断去发现古代工匠的那种手艺、方法,甚至他们的生活,人的信息最关键,这绝对是对考古的帮助,避免了很多考古信息的遗失。
在仔细摊开被死去松鼠揉皱的碎纸片,辨认出几个字后,张铭钻进脚手架,侧身趴到了东室第7龛主佛已经加固好的须弥座边,从被松鼠扒开的残口向里一边探视,一边跟牟常有交流。
牟常有说,这个残口之后会补严实,留下几个透气孔,如果不留透气孔,全封闭了,里面还是潮。133洞的空气湿度在90%左右,即使是夏天,最高温度也只有18摄氏度左右,在洞里待久了,浑身发冷,要打开小太阳取暖器烤火。
8月12日,麦积山石窟第133窟修复中,为避免长时间工作身体受凉或受风湿影响,牟常有每隔一个多小时,要到洞口30摄氏度以上的温度下休息一阵子,给身体补充“能量”。
主佛的侧后方,紧贴着崖壁还有两尊北魏的泥塑菩萨,右侧菩萨相对完好,左侧风化的只剩下半截。这本来是北魏一佛二菩萨的规制,中间的北魏主佛彻底风化消失,只留下崖壁上的桩孔和舟形背光的些微痕迹。主佛脚下的莲台被宋代的工匠填充进了宋代主佛的坛基里,用来稳定佛像。
右侧菩萨的变化引起了张铭的注意。他说,右侧这尊菩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风化,“十几年前刚到麦积山石窟工作就见过,我有印象,还可以看到五官,现在五官一层层脱落都看不全了”。
“石质文物有一个风化沙化的过程,它所在窟的极端气候不同,风化的程度也不一样,像133洞窟特别返潮,一下雨更明显,所以文物保护难度大”,张铭说。
8月12日,麦积山石窟第133窟,牟常有带着年轻修复师李海亮等修复洞窟内的一尊佛像的莲花座。
正在消失中的菩萨还是很美,张铭觉得如此巍峨高耸的发型非常少见,特别是精美的项圈在麦积山石窟里也仅此一例,项圈有翻边,下面的垂饰也特别多。
佛教造像里,菩萨穿着打扮的繁易程度,高贵程度,决定了其供养人的身份。“你只有见识了,才能让工匠做出那种东西来,或者工匠知道有这种东西,才能做出来”,张铭解释说。
除了五官在漫漶,这尊菩萨的右手掌也已脱落,菩萨站立的莲台边有一堆看不出所以然的残件,牟常有捡起一块递给张铭,说这就是那只脱落的手。
张铭吃惊地端详说,幸好牟常有知道这是个手,如果是其他人,还以为是个破石头,张铭建议要尽快修复到原位,以免继续风化,更不好回位,甚至是消失。
麦积山石窟第133窟,一尊北魏的菩萨曾倒在主佛后方,修复师们在修复主佛。张铭说这尊菩萨的精美的项圈在麦积山其他洞窟里从没见过,说明这尊佛像本身规格就很高。
中国古代人讲究格物,就是以自己来观物,又以物来观自己,人制物的过程中,总是要把自己想办法融到里头去。张铭认为,最直观接触古代工匠工艺的就是牟常有,他能够从古代工匠的角度思考问题,能够给考古研究提供一些新的观察视角。“一个物件,只代表了一部分信息,怎么把它放置在原来的场景去理解才是最关键的”。
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展出文物只是一个结果,对于考古发掘过程、文物所在的层位干扰、干扰是什么,还有很多背后的故事,这些信息都是残缺的。
8月12日,麦积山石窟第133窟,莲瓣碎裂成多块,需要在上面开槽,然后安装挂长麻丝的竹骨架压上泥,再将一段段竹骨架连接成一个椭圆形的箍,莲瓣之间再填补细泥,莲座就牢固了。
比如,麦积山上只开了两三个洞窟,说明这地方曾经只是条通道,一旦形成了石窟群,那就意味着在很长的历史时间里,它不仅是条路线,还要有人来供养,有了泥塑的流水生产线,泥的制作、泥塑、模制、窑址,以及围绕这些工作的人要有长期的生活来源,所有这些遗迹,都应该出现在麦积山石窟的周围。
张铭觉得,除了佛教考古,对人类遗迹诸如寺院、塔林、模塑工坊、窑址进行考古发掘,才能使麦积山石窟的历史信息更加真实、完整。
8月12日,麦积山石窟第133窟,每次修复,都要先完成一个特别重要的工序:清灰。
“做个修复师,技术再好,研究再多,还是得多干,修复是手上的开悟”,牟常有说。
手艺人的自信诚实而具体:这件文物我修过,我对得起它,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