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讯：生活就像一辆被固定好线路的公交车

左：徐晨亮

右：孙一圣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千篇一律的青春

被暴力拆装后重组

主持人：我有一种印象，青春好像是一个青年作家最初的灵感发源地，也是创作的起点，青年作家总有一两部作品写的是与青春有关的故事。想问一下两位老师，青春书写对于一个青年作家的写作历程而言，有什么独特的意义呢？

徐晨亮：很多年轻的作者，可能都会有一个阶段是从自我的表达，经验的表达去出发。但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个陷阱，我们把青年作家或是青年写作和所谓的青春题材限定在一起。在这样一个文学阅读的语境里，有人会把青年写作和青春疼痛文学放在一起。

但是一圣在一开始写的时候就没有参照已有的青春套路去书写，他去写这个是因为这是他最熟悉的，铭刻在身体里面的一个经验。他的写作就是把特别熟悉的生活用他的语言叙事加工之后，达到一种惊异的效果。

恰恰是他在写每个人都有的成长的经验、校园、县城、乡村的生活、乡村的人际交往，这样一些没有超出我们常识范围的日常生活场景的时候，他特殊的语言风格所创造的亲密感，才能更充分地凸显出来。

一圣发掘的青春视角中，有一个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对他来说人生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就是高考，第一次高考后复读了4年，他这种体验青春的方式跟很多人不太一样。

他不断地重复准备高考这个环节，在科幻里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主题，叫时间的囚徒。把他囚困在这一天里，他去看待世界的方法和感知一定是不一样的。别人很新鲜的人生经验，他不断重复，就有了不一样的视角。

听起来青春一直会有新的感受，新的体验，新的气息，但我们仔细想想，青春就像这本书里经常出现的一个意象——那辆公交车，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就是一辆被固定好线路的公交车，我们从读书、工作，到恋爱、结婚，我们人生的线路都是被设定好的，我们只做一遍的时候，并不见得会意识到人生路线是被规划好的。当我们这趟公交车坐到第2遍、第3遍、第4遍的时候，就会有一种荒诞感，你看到的每一个新的景象，其实都是已经被重复的，被设定好的路线规定你在这个阶段会看到一个新的东西。

这过程中，可能一圣会有新的发现，他希望把自己个人化的理解，变成一种更深远的、更有普遍性的美学体验，通过语言的排列组合重新加工，让那些好像我们已经熟悉的，被标签化的日常，通过他的语言进行暴力拆装。我觉得这是他处理青春特别不同的一个视角。

孙一圣：不管是青春还是生活，都像刚才晨亮老师说的，都是固定不变的。比如在这个小说里，我写了“我”、武松和安娜之间的三角恋的关系，我觉得我们可能都经历过这样一个事。

但是怎么样写出不一样的感觉呢？要让这个故事往前进一步，不但是句子的表达，整体文本的结构，还有内容上往前深入一步。

这个深入的一步就是我刚才说的，武松对安娜做了一个报复性的，不可描述的行为，到底他做了一个什么样的行为，朋友们可以去小说里找。

“突兀”的表达

其实最准确

主持人：余华老师说，《必见辽阔之地》是一部“突兀”之作，孙一圣将“突兀”演绎成了风格。我读您作品的体验是，一面反复咀嚼，一面大呼过瘾，孙老师，您是怎样形成余华老师所说的“突兀”风格的呢？

孙一圣：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从第一本书开始就是这样，一直在努力寻求不一样的表达，写得越来越多以后我会力求表达准确，但是这个“准确”有时候会感觉很奇怪，不过你要是多读两遍就会觉得，还真就是这个感觉。

徐晨亮：我们说一个作家对语言有追求的时候，想象的是一定要用一个异常于现实的逻辑把大家熟悉的东西说得头晕脑胀，其实并不是。

刚才一圣在谈自己语言风格的时候，有个特别重要的关键词“准确”，他会用我们看起来比较不一样的语言表述方式和语言推进逻辑，他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达到这个“准确”。

我经常说，一圣的小说是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写出来的。他写这些小说，他蹲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在小桌子上一句一句写小说的时候，他所花费的心力是如此之大，一些特别小的细节，都经过他精心推敲。

比如《必见辽阔之地》开头，武松出场，这是学校里都有的场景。他说武松这个人“总是迟来早退，但凡课上他都一动不动，尽学生所职。下课铃一响，他早是脱缰野马，行事之快仿佛课外世界是一头饿虎乍然扑来，一口吞了他去，动作迅猛，从无活口”。

这种句子的设计就是一种逆向。我们形容他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这是一种常态的语言表述逻辑，一圣在这个句子里把他倒过来，不是他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是课外的世界像一头饿虎扑来一口吞了他。他的小说叙事里遍布这样的表达。

你说他是一种夸张的修辞吗？其实我觉得就是平常的比喻，他的逻辑并没有超脱日常比喻的逻辑。但是一个小说家整体去建构这个小说的时候，他在每个句子上都花了很大的力气，为了一个惊艳的、直观的、确切的印象，尽量回避我们习以为常的推进方式，不断地用反转的，倒装的，逆向思维的句子去推进小说的叙述。

我刚才举的例子都跟小说的核心情节关系不大，但是一圣在这么小的地方都用这样的句子去表达，代表了他小说的美学观。

主持人：我阅读这本小说感受是，句子里面的每一个成分好像都有了生命，都活了过来，孙老师对每一个句子都是精心雕琢的，有没有哪些句子您觉得写完以后非常过瘾，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吗？

孙一圣：我自己喜欢的段落有很多，有一个是小说结尾的一句——看着爸爸像一条狗一样，叼着晚霞往西走去，这个我也非常喜欢。因为武松高中的时候类似一个小混混，但初中的时候他不是，他是一个很内向的小男孩，家庭发生的变故导致他性格也发生了变化。

这句话他说父亲像一条狗一样，我自己的理解是他已经开始反叛父亲，或者说对权威、父威的一个反叛，所以他高中的时候才会呈现一个反叛的样子。

徐晨亮：书中49页的地方，我做了标记，因为我觉得这一段是比较典型的小说家的思维方式，就是一步步设计一个场景。

“周杰伦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彼时，同学们都未曾留意，因为周杰伦才刚刚漫过我们的脚脖儿。没多久，周杰伦拦腰截断了我们，我们的屁股还沉甸甸坐着。接着，周杰伦很快灌到我们的胸腔，埋过我们的头顶了。周杰伦的水位越涨越高，早有半个教室了。武松，我，同学们，桌椅板凳，课本试卷，也都漂在周杰伦里不下来。歌谣唱得越久，周杰伦越是庞大。这教室有多大，周杰伦便有多大。”

这是武松在MP3里放周杰伦，歌声逐渐把教室里的学生都漫过去的一个场景。我想这可能并不是刻意按照某种风格推敲出来的，可能就是在写的过程中突然降落下来一个灵感。

作家要有野心

但耐心更重要

主持人：我记得晨亮老师说过，孙老师是一位既有野心也有耐心的作家，能请两位老师谈谈什么是一个作家的野心和耐心吗？

孙一圣：野心需要耐心来支撑，如果只有野心没有耐心是不行的。

但耐心有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我特别理解这个过程，因为我是从这个过程走过来的。在出了第一本书以后，我觉得走到了一个瓶颈期，停了一两年，这个山翻不过去了怎么办。

最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买了一套《契诃夫全集》。在买这套书之前，我看过契诃夫的小说，看完之后觉得，这小子写得哪儿好了？我看不出来啊。但每一次遇见同行都会说契诃夫写得好，我就觉得我一定要把这个山翻了。因为看单独一本选集我翻不过去，我就看他全部书，从第一卷看到第四卷，感受确实很不一样，从头到尾被契诃夫洗礼。

余华老师他很早之前写小说是被川端康成给困住了，是卡夫卡解救了他。我正好相反，我是被卡夫卡给困住了，契诃夫救了我。我觉得这是殊途同归的，我们需要全面地看，不但现代主义要看，古典主义也要看，还有现实主义，全都看了我们才会对所有小说有新的理解，而不是只看我们喜欢的。

我们需要去看一些我们不喜欢的东西，越不喜欢这个东西越要把它给攻下来，我们的阅读才能得到提升。你有这样的耐心再去写东西，才能支撑你的写作。不能说我只喜欢卡夫卡，我就写卡夫卡这样的小说，那你永远写不出来。

没有这样的耐心，有再大的野心也没用。野心要有，但耐心更重要。

徐晨亮：有一段时间一圣发表的小说不多，但他会在微信公众号定期地发一些阅读笔记，刚才大家听到他谈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也谈过托尔斯泰和沈从文。他当时为了训练自己，或者说为了推翻自己，为了让自己更完整，不断地去把阅读当成一种矫正自我写作的方式。

写阅读笔记这个习惯一圣可能也是受余华老师的影响，因为余华老师的阅读随笔启发了很多更晚一代，甚至晚几代的写作者，一圣之前也在访谈里提过，余华老师的阅读随笔教会了他写小说。

一圣有特别好的习惯，他把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去阅读，去体会为什么这个小说写得好，或者说这个小说家头脑里怎么会蹦出这样一个意象。这种阅读方式也会给其他人启发，即便你读过契诃夫，读过沈从文和托尔斯泰，你再去读一圣的阅读笔记，还是会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这是一种特别好的小说家自我训练的过程，这方面影响他的，除了余华老师，可能还有阿乙老师。阿乙老师是著名的吃饭聚会手里都要带着书的作家，他把阅读视作郑重的日常。在这一代年轻作家里，他有这样的耐心，把写作当成一种事业来经营。

说到野心这个层面，一个作家的野心并不只是说书卖得好，上各种书榜，拿各种奖，而是从青年作家成长的角度来讲。像一圣，包括一圣的好朋友周恺，他们这一批写作者，有自己特殊的写作路径——从一个特别小众的媒体平台开始写，但是他们在这个平台上写作的时候，是对自己的写作有一个整体性的规划。他们的野心体现在，他们觉得可以通过自己的写作获取一种全新的，理解和辨认这个世界的方式。

写作最终提供的并不是一两本书，而是写作的过程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生活节奏，在这个过程里，通过日常化的写作，我们获得一种力量，去重新辨认已经麻木的日常生活，让我们重新去体察当下，去审视我们的过去，去想象我们的未来。说得夸张一点，这种写作可能有一点宗教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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