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资讯丨一个躁郁症女孩的民间抗郁路:曾因“疯子”奶奶质疑自己,确诊后开始帮助抑郁症患者
负责人龚璨原本预计这场展览会有五百人的规模,却意外地收到了近千份报名,还有很多人临时过来。
(资料图)
大家喜欢这里,因为这是一个“平等的场域”,没有猎奇的目光与不知所措的安慰,一切倾吐与回应都自然而然地发生。
在这里,龚璨的身份是一家社会服务中心的创始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帮助了三四百个抑郁症患者。
创始人的身份之外,龚璨是一个躁郁症亲历者。她31岁,因为服激素药后胖了20斤。
2019年8月,普通的一天,她走在街上,突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大学毕业后,她曾介入过一些精神障碍者案例,这让她“当时基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两周后,她去就诊,医生告诉她,这是典型的遗传性躁郁症。今年,她正式停药,宣布康复。而公益还在继续。
“治愈不是目的,稳定才是。”经历过这一切的龚璨希望,每个亲历者都能够抛去“病耻感”,承认精神障碍存在于自身的同时,回归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中。
【1】一场精神障碍展览
“精神疾病逐渐被标签化,在这之下真实的、个体的痛苦与经历被掩埋。但精神疾病不是医院诊疗墙上冰冷的文字,它渗透在每个亲历者及其亲朋好友的日常生活中。”展览的前言中写道。
这是一场几乎完全由亲历者发起、参与的展览,筹备了一年。展览用颜色划分区域,黑色、红色、蓝色、绿色分别代表亲历者的不同创作心境,作品包含看、听、闻、触的感官体验。
其中,黑色区域最为特殊。展区布景是纯黑色的,一进去会闻到泥土的气息,播放着“刺啦刺啦”的白噪音。因为环境太过压抑,这个区域的工作人员不能长期待在这里,需要轮岗。
龚璨直言,这个展区就是为了让人“不舒服”,“普通人待几分钟就想逃离,但这就是我们精神障碍者真实的世界,没有选择的待在这个痛苦的房间中。”
艺术作品展览中,年龄最小的作者只有15岁,是一名天津的初中生。13岁发病的她一度自杀,父母走投无路,托人找到龚璨寻求帮助。现在她的病情稳定,展览中展出她自己做的手串,就是她情绪恢复的出口。
龚璨将这种尝试称作“艺术疗愈”。不少精神障碍者都曾和她提起,通过绘画、做手工、捏陶土、织衣服等方式能使自己平静下来。一年间,龚璨组织了多场手工活动,让亲历者们在这片“小天地”中治愈自己。
潮水般涌入展览的人们也让龚璨意识到,需要精神障碍相关服务的人远超自己的想象。
《2022年数字化精神心理健康服务行业蓝皮书》显示,中国心理健康问题的患者数量逐年递增,年复合增长率大概在1.9%左右,2019年已达到了2.5亿人;然而我国对心理疾病的诊断和治疗严重不足,治疗率不到10%。虽然我国饱受精神心理问题困扰的人群众多,但公众普遍对疾病认知不足,国内从未接受过治疗的精神疾病患者高达95%。
精神障碍展现场展品。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2】“疯子”奶奶
“在农村,每个村里都有一两个精神不正常的家庭,在我们村,就是我们家。”时至今日,龚璨可以笑着说出这句话。而从她有记忆起,一个时不时会精神分裂发作的奶奶,使得对精神障碍的恐惧与怨恨,时刻笼罩在她的头上。
她记忆里的奶奶是一个能干又聪明的女人,做起农活儿来手脚麻利,比其他人快上很多。大多数时候,奶奶像每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样勤恳又老实。而当精神分裂发作时,奶奶就成了大家口中的“疯子”。
幼小的龚璨不理解什么是精神分裂,或者说,几乎没有人理解。父母避而不谈,村里人避之不及,她也因为有个“疯子”奶奶,时不时被同龄孩子们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始终记得,每隔一段时间,奶奶就会发作跑出家门,全家人都出去找奶奶,自己和小两岁的弟弟被锁在家里,茫然而恐惧。
奶奶在龚璨上初中时自杀了。此后多年,奶奶像是家庭的一道伤疤,在家里从来没人提起。直到龚璨躁郁症发病,这个曾受精神障碍折磨的家庭再次被迫面对这个病症,那晚,父母当着她的面,哭成了泪人。
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说龚璨的躁郁症是典型的遗传性。不久后,她的父亲也产生类似问题,开始吃抗焦虑的药物,家庭开始紧张起健康的弟弟。
“生病的是我,结果他们全跑去关心我弟。”龚璨笑说。最初她也有点担心,查了许多相关资料,发现有研究表明,多个子女的家庭,一个子女遗传性精神障碍发病,其他子女发病的概率会小很多。
她的病情来势汹汹,每天都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大哭,手时常抖的扣不上衬衫的纽扣。严重时,她每天要一把一把的吃药,多时一天吃下的药物达到1700毫克。这些药让她从86斤的体重暴涨20多斤,整个人都肿了。
值得庆幸的是,社会工作的经历让她比普通的精神障碍者少了很多探索的过程。早在她发病前,就为几位精神障碍的朋友做过自杀干预,研读过大量精神障碍相关书籍,能够迅速理解和应对自身出现的一些异常反应和情绪问题。
也有一些她在发病之后才知道的事。曾经,龚璨自诩是“专业人士”,常常对着自己的干预对象说“你要多出去走走”“你要想开一点呀”。病后她才发现,健康人与精神障碍者之间隔着的是一条无法互相理解的鸿沟。
“想得开这就不叫病了。”在龚璨看来,健康人无心的话语,对于精神障碍者而言可能是二次的伤害。她意识到“专业”的干预机构存在有其合理性,但无法深入精神障碍者的世界,干预与劝导,很多时候像隔了一堵墙一样。
因此,建立起精神障碍亲历者互助的体系尤为重要,只有亲历者,才能够理解精神障碍发作时的世界,给予正向的反馈和干预。
【3】民间抗郁路
一条民间抗郁路开始了探索。
民间抗郁与医院的治疗体系有很大的不同,因此龚璨将自己的团队称为“拓荒者”。
龚璨认可药物治疗的模式,也常劝咨询者前去医院就诊开药。但在药物之外,造成精神障碍发作的因素复杂难解,遗传、生活状态、学业或工作压力、家庭关系等,都可能是发病的诱因。如果不对外部环境进行改善,精神障碍很难稳定或康复。
“精神障碍,永远不是亲历者一个人的事。”龚璨说,她开始尝试“家庭介入”的抗郁模式,干预与咨询不只针对亲历者本人,也对其家庭成员进行分析干预,试图改变整个家庭与精神障碍者本人的相处模式。
朱晓莉(化名)是第一批接受“家庭干预”的亲历者。她的女儿患躁郁症8年,作为母亲,为应对女儿反复发作,她已经精疲力竭。直到2021年,她在医院遇到了龚璨。
在龚璨身上,朱晓莉了解到不少细节,这是她此前没有意识到的。龚璨前后来到她家里十多次,了解女儿状态的变化,告诉她,在“躁”发作时,不要试图跟女儿讲道理,因为“病态”下无法正常沟通;在拒绝承认自己有“病”抗拒吃药时,不要强行喂药,要让她自己意识到断药的危害。
类似的劝告让朱晓莉受益良多。2022年一整年,是女儿生病以来状态最好的一年,还去找了一份工作,她觉得,这与龚璨的帮助有很大的关系。尽管近日女儿又发作了,辞了工作,她依然乐观:“看到龚璨现在那么好,我就有信心,我孩子也一定会变好的。”
不到一年时间里,龚璨团队帮助的亲历者及亲友有至少三四百人。团队创立之初,她遭受了不少质疑。不少公益机构从业者反对她,有人委婉地表示她不合适,也有人直言:你怎么保证你会康复?你自己就是“病人”,怎么能对求助者负责?
作为亲历者,龚璨觉得有些冒犯,又有些悲哀。在她看来,公益组织该做的就是帮助患者融入社会生活,告诉他们,患上精神障碍不是人生的终结。
在这次精神障碍展上,工作人员更是以患者为主。但有同行觉得这样很危险,问她,“他们要是在现场发病了怎么办?”听到这句话,龚璨感到这个群体又被歧视了。
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一次,龚璨给多个企业打电话,询问是否接受残疾人到公司就业(注:提供残疾人就业岗位可以抵扣企业税金),对方询问是什么类型的残疾,龚璨说出精神类残疾后,多家企业立刻表示不需要。
【4】人生像镜子的碎片重新拼接起来一样
举办这场精神障碍展,龚璨花费了三四万元,而人手和经费不足,是现在团队最大的问题。
龚璨是团队唯一的全职,在成立之初,成员们讨论定下由栖息每月付她4000元的工资。但因常常入不敷出,龚璨已经5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在没有收入的日子里,几个支持她公益事业的朋友每月给她打几千元钱,家人也偶尔贴补。龚璨算了下,朋友和家人们的投入,至少20万元。曾有媒体记者采访了她三周时间,看她“太穷了”,时不时就请她吃饭。
现在,她每天的工作时间在13-15小时,准备展览期间更甚,每天忙到深夜两点多睡觉,早上七点多就要起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团队几乎什么都做。科普咨询是最基础的功能,许多刚确诊的患者茫然无措来求助,她会帮助患者推荐合适的医生和医院就诊。疫情封控期间,龚璨帮助患者就诊取药,每次都拿着一沓处方,取回满满一大兜。
帮病友取回的药。图/受访者提供
家庭干预、自杀干预、“树洞”服务、活动举办……她像个陀螺一样转着,志愿者们也承担着不小的精神压力。
有天,管理公众号的志愿者和龚璨投诉,因为没有及时回复,一个强迫症病友向后台连着发送了230个表情包,不停地“刷屏”。作为“树洞”,接收到这类负面情绪,让志愿者们苦不堪言。实在忙不过来,龚璨决定暂时关闭“树洞”的功能,仅提供咨询服务。
很多人在“溺水”时接受了龚璨的服务,却在病情稳定之后把她删掉。刚开始,龚璨会伤心,而站在亲历者的角度上,她也觉得能理解:“这很正常。很多人有强烈的病耻感,他觉得自己好了之后,就不想跟这个病扯上任何关系。”
“病耻感”是大多数亲历者的一道迈不过的坎儿。朱晓莉的女儿在发病时,不承认自己有病,拒绝吃药,认为“我没病,有病的是你们”。平日里,女儿也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有躁郁症,从不和人提及。
朱晓莉认为这是一种认知障碍,她常常羡慕龚璨,能够坦然的接受自己的病并面对它。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志愿者也在致力于减轻亲历者的病耻感,接纳生病的自己。在龚璨看来,最理想的“治愈”状态不是与精神障碍彻底的割席,而是能够状态稳定的参与社会生活。
在从事精神障碍社工服务18年的吴姐看来,让精神障碍者们平等地参与社会生活,是她的梦想。在汉阳区的某个社区里,她是一名服务于精神障碍者的社区工作人员。在团队,她是一名核心志愿者。
早在十几年前,大家对精神障碍的认知局限,依据发病的状态简单区分为“文疯子”和“武疯子”。后来,吴姐才意识到,这是“躁”和“郁”两种状态。在社区,时间紧、任务重,吴姐没有时间与精力和来求助的精神障碍者做深度沟通,为了填补自己工作中的遗憾,吴姐来到了团队。
看到年轻的亲历者们在精神障碍展上忙前忙后,吴姐有些鼻酸。他们和吴姐的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看着这些曾经“溺水”的孩子能够回到社会生活中做事,她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奔涌。
这种感觉像她在展览上看到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一面破碎的镜子》一样。那是用摔碎的镜子拼接成各种形状的手工艺品,有蝴蝶和其他各种造型。
“我觉得这些精神障碍亲历者就像这面破碎的镜子一样,碎了,堆在那里像一堆垃圾,但他们又努力地黏合起来,依旧能折射出强烈的光芒。”吴姐说道。
【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