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西宫》:王小波与小史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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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的高中时代,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我从同宿舍的同学口中,第一次听到王小波这个陌生作家的名字。听到一个关于衙役和女贼的浪漫故事,以及阿兰、小史、公共汽车这些似乎很有趣的名字。但真正读到《似水柔情》这篇小说,还是在大学毕业以后,随之写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贱》这篇文章。时至今日,王小波已经从一个倍被排挤的“文坛外高手”,成为一个备受瞩目的文学神话。但对于王小波的这部唯一以电影剧本、舞台剧本、小说三种形态书写的故事加以探讨的文章仍然不多。最为显而易见的,《东宫•西宫》是被当做同志电影来看的,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导演张元本来就是要拍一部同性恋题材的电影,只是后来王小波参与编剧,才给予了这部电影更多的复调特征。电影的主人公是阿兰和小史,他们之间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公园的派出所里。从职业上来看,小史是警察,阿兰是作家,但正因为阿兰在公园里搞流氓活动,才被小史逮住的。整个故事的主要情节,都发生在公园派出所里小史和阿兰的对话之中。
小史逮阿兰,从表面上的原因来看,是因为他在值夜班时觉得无聊,需要抓个人来解闷。但在小史的心里,早已对阿兰以及他的“毛病”产生了好奇心。因此,那个晚上小史抓阿兰,有更多的故意成分。自从他将阿兰带进派出所的那一刻起,两个人之间就暂时形成了一组对立关系。从表层来看,是警察和犯人,而在审问的过程中,又微妙的表现出审判者——辩护者,施虐者——受虐者的关系。在小史看来,阿兰所犯的罪行,不是一般的流氓活动,而是反常的流氓活动。因此,在小史对阿兰的审讯中,他不仅是一位严厉的审判者和施虐者,同时也是带着关爱的神父和医生。在现代社会,心理医生对病人采取的谈话聊法,很像中世纪的神父听取罪人的忏悔。即通过让对方坦白自己心中最深层的隐私和秘密,使其得到解脱和治疗。
【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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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片中,小史几乎成为了权力的化身,在他与阿兰的关系中,占据了绝对主导的地位。在审问的开始,小史坐在椅子上,阿兰蹲在墙边,就是这种关系的明显体现。但是随着审问的不断深入和阿兰对犯罪事实的供认越来越多,两者之间的关系,渐渐的出现了变化。阿兰一点点的由被动变为主动,而戏剧性的一刻,是从阿兰的自我坦白“我是同性恋”开始的。小史本来想通过对阿兰的审问,让阿兰一点点承认自己是有罪的、病态的、卑贱的。当然,其中包含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惩罚的、施虐的、嘲弄的态度,并且意图从中得到权力意志的扩张、实施、满足的快感。
而让小史出乎意料的是,阿兰竟然主动的,甚至是多少带有点自豪的,宣布了自己的特殊身份和鲜明立场。这让小史很恼火,同时感到自己的话语权和优越感受到了挑战,于是企图再次掌握主导权,并重申自己的权力:“我没问你这个。”但阿兰却没有就范,而是继续他的独白:“我到医院看过。”而小史这时感到局面正在失控,加强了语气:“我也没问你个。”但阿兰却不为所动,自言自语的说下去:“我结了婚,我知道这是不好的。对不起太太(声音低至不清)……再说,在圈子里,人家知道我结了婚,也看不起我……”小史这时因无法控制局面而恼怒:“我没问你这个!”再次使用自己的审问权:“我问你有什么毛病!”但阿兰似乎并不以为然,自说自话的回答道:“我的毛病很多……”小史无可奈何,只有大声责骂:“你丫贱!你丫欠揍!知道吗?”这种似乎歇斯底里的叫嚣,其实是一种虚弱的表现。“是,知道了。我从小就是这样的。”然后阿兰开始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小史以为自己重新掌握了主动,于是对阿兰说:“好,你可以起来了。”
正是在不知不觉间,阿兰开始与小史平起平坐,接下来,阿兰说起自己的经历。在他与男同学、司务长、小学教师、风衣男的关系中,一直都是被凌辱、被损害、被遗弃的一方。这种关系一直延伸到他和小史的身上。在影片里,以上提到的这些人,和小史都是由同一个人扮演的。无论是在同性关系,还是虐恋关系中,阿兰始终都是被动的一方。而无论哪种关系,都存在角色的扮演,正在这些阿兰讲述的经历中,他越来越清晰的认识到了自我的存在。他就是公共汽车,其实就是承受屈辱、损害、摧残的弱者的化身。在阿兰的小说中,女贼成为了这一化身的具体形象,她被铁链紧锁,囚禁在密室里,“把自己交出去,被完全的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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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顺从、柔弱、美丽,把自己完全交出去的态度,对小史造成了无法抗拒的吸引,就像当初公共汽车对阿兰造成了无法抗拒的吸引一样。而小史最终像那个小说中描写的衙役一样,被女贼的魅力所征服。当然,小史试图用各种办法来抗拒阿兰的吸引,但他失败了,因为自从他逮住阿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进入了游戏之中,一场注定会被慢慢吸引进入角色的游戏之中。阿兰对他的吸引,早就已经存在了。
从影片的开始到结束,小史和阿兰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衙役抓住了女贼,而最终被女贼所征服。影片的结尾,黑夜过去,黎明到来,阿兰离开公园,而小史看着阿兰离去的身影,两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尽管这部影片中涉及了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施虐恋、受虐恋等内容。但从总体上来看,讲述的却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等待一个威严的警察来抓我,这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阿兰对爱情的理解,就是把自己完全交出去,而不计任何的代价。在公园的一个派出所里,阿兰实现了他的愿望。但是,他的爱人真的理解他吗?小史即使在收到阿兰的书之后,恐怕也难以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
“死囚爱刽子手,女贼爱衙役,我们爱你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这种对爱情的理解,只能建立在一套独特的生存美学之上。
我们只有以对爱情本质的探讨,才能理解影片《东宫•西宫》的深刻意义。小史和阿兰,无疑代表了施虐和受虐的双方。小史代表的是占有和攫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其实,这是我们心里早就有的东西。不同的只是我总是那个衙役、那个刽子手,而他总是那个女贼。”其实大多数人在恋爱中的立场,都与小史相似。无论是在同性恋,还是在异性恋关系中,总是想占有对方,让自己得到满足。尤其是在我们如今的时代里,不仅恋爱、而且婚姻,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对欲望的满足上。对方的美丽、性感,财富、地位、权力、名声等等因素,构成了欲望的对象,这是对本真爱情的一种异化。而本真的爱情是什么?就是阿兰所说的,把自己交出去,被完全的占有。这是一种放弃,不计回报和代价的付出。体现了爱的真谛:给予和牺牲。在今天,大多数现代人像小史一样,已经不能再理解本真的爱情,甚至把爱情理解为一种功利行为,把婚姻当做一种经济交换。社会上出现的大量剩男、剩女,以及频失恋和高离婚现象,都在说明人们正在远离真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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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史的真正身份是阿兰的初恋情人,后来因为有了新欢,无情的抛弃了阿兰。在小史审问阿兰的同时,阿兰也在感化小史。最终,小史承认了自己一直隐藏的身份,愿意重新回到阿兰的怀抱。小史和阿兰原初的恋人关系,因小史对爱情的背叛而破裂,但阿兰并没有因此忘记小史,而是一直默默的等待着小史的回归。小史在离开阿兰之后,不再拥有真正的爱情,并且认为阿兰对待爱情的态度是贱,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在我们的生活中,如果有人在恋爱中不考虑存款、住房、车子等经济因素,通常会被人认为很天真幼稚。他们自己不相信爱情,对别人的爱情却嗤之以鼻,这些人是无法得到真正的爱情的。等待他们的,只会是婚姻中的物质枷锁和内心的孤独寂寞。尽管阿兰在恋爱中,总是处于被背叛、凌辱、摧残的境地,但他只是无怨无悔的默默忍受。因为他从来都不想获取什么,只是完全的付出。影片中阿兰说:“我觉得,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也许,我不生下来倒好些……但后来又想:假如不是现在这样,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兰是个真正懂得爱情,以自己的付出和给予来满足对方,并从中享受爱情的人。在影片中,当小史对阿兰逆来顺受的行为表示无法理解,对他说:“你—丫—真—贱!”的时候,阿兰却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反驳:“这不是贱!不是贱!这是爱情!”。在他的心中,他本人可以被看作是卑贱的,但他的爱情却是崇高的。他将爱情理解为把自己交出去,完全的被占有,这是常人所无法理解的。
阿兰说,他就是公共汽车。在别人的眼中,公共汽车是卑微低贱的,但在阿兰的眼中,却是美丽高贵的。“公共汽车也老了,脸上有了鱼尾纹。她的头发不再有光泽,但依旧柔顺。柔顺地贴在脸上,混进了嘴里。她不再清纯,不再亮丽,不再有清新的香气;但是更老练,更遇乱不惊,更从容不迫。她正在变成残花败柳……但是,我更爱她了。”阿兰被公共汽车身上的成熟魅力所深深吸引,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这种爱不是占有,而是放弃,阿兰放弃了自己,与公共汽车合而为一,他不仅爱上了公共汽车,而且成为了公共汽车。正是公共汽车,让他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美丽和高贵,让他学会了温柔和顺从。尽管人们看不起公共汽车,但却无法抗拒的被她的魅力所吸引。与公共汽车的真诚和坦然相比,他们是何等的虚伪和卑劣。
在今天,当人们在区分同性恋和异性恋的差别,探讨施虐和受虐的不同之时,对爱情的本质,是否真正的有所理解呢?爱情,在今天已经成为了青春偶像剧中廉价的芭比玩偶,或者久远神话中的陈旧古董,在我们的生活中早已被遗忘。就如同我们每天坐公交地铁上下班,却从来不会留意它们哪一天会被更换一样。现代人的感情已经迟钝,心灵业已麻木,对爱情也不再有所奢望。而正是《东宫•西宫》向我们展示了爱情的本质及其丰富的内涵。原来,我们距离爱情是如此的遥远。